阿妈找到一支蒲公英。哥儿鼓起腮帮子吹蒲公英,看见蒲公英白色的种子飞向空中,开心地拍着小手。
那天粟娘做了个梦。
午睡,梦见宋彤穿着粉红衣裙,戴着天蓝色风帽,蹲在草地上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蒲公英。
那时候她们打赌,在萧瑟的秋天能不能找到一枝蒲公英。她们明明有那么多可供回忆的情景,为什么偏偏想到稀碎到快要忘记的小事?
也不知道宋彤怎样了?自从生下孩子,她们再没见过。她应该还是教坊里耀眼的官妓,出入各种盛大的宴会。而她。粟娘神色黯淡。
小孩子跑过来要她抱抱。
“娘。”孩子潮湿的唇儿贴在她的脸上。她抱着孩子,嘴里哼着江南歌谣—不成调子,她和新来的妾室学的。
她现在只给孩子唱摇篮曲。赵敏求有时也会让她唱曲,不过是在他有感而发的时候。
一盒八角亭形状的盒子,每一面一个抽屉,抽屉里存放首饰。宋彤打开其中一屉,绒布盒子里装着一对白水晶耳环。
这对耳环是她和粟娘逛集市时看中的。放在耳边比划,路过的人都说好看。价钱不便宜,她舍不得买。她过生日,粟娘悄悄买来送她。
粟娘说,“你要精心打扮,艳压群芳。说不准哪天被公子王孙看上,就不必在金楼苦熬了。”
粟娘被皇室宗亲看上,去了杭州。
她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在金楼走也走不掉,烂在这里。
宋彤将耳环穿戴好,白色露珠状的耳环很适合,配她一身天蓝色衣裳。
去相国寺的画集,挂的画都是新人的画,为了给新人机会才举办的画集。她帮忙的画家刘川邀请她去。他画汴京城郊稻农插秧画得好,受官家奖赏,一夜成名。求他画画的人从宣德门排到南熏门。
人就是这样,落魄时无人问津;春风得意时,所有人上赶着锦上添花。
宋彤看着不远处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刘川。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年前他还是相国寺露天摊位上卖春宫图的落魄画家。
刘川忙着应酬。他人有些木讷,应付那些人精,翻来覆去只会重复几句场面话。宋彤听了想笑。
宋彤抛下刘川,一个人游走赏画。
挺凑巧在这碰见了孟惟寅,他站角落里,一个人默默看画,似乎不大高兴。
本来想打个招呼又觉得没必要,恰好他一转身看见她。
“宋彤。”他走过来问,“你觉得这的画怎么样?”
宋彤露出惯常假笑,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都挺好。”
“他们为什么要把职位名称写的和墓志铭一样长?”孟惟寅皱着眉,不满道。
傻大个。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随心所欲,报上姓名谁都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好不容易有个出风头的机会,可不得自卖自夸。宋彤内心翻白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你为什么笑?很好笑吗?”
啊?不好笑嘛。宋彤打哈哈,“你比初次见面那会长高了不少。”听说男孩子长个比女孩晚。初次见面她比他矮一点,几年下来他像笋似的疯长,长成竹子。
孟惟寅铁着脸道:“这话听起来你倒像是我长辈。不过比我大三岁,还没有我姑姑大。”
他怎么知道她岁数?孟弗谖告诉他的?孟弗谖居然和家里人提她,说明她在她心中有一定的份量。这位京城贵女可以多加交际,宋彤思忖,说不定就是救她逃出教坊的突破口。
“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三岁?”
“呃。”孟惟寅脸倏然一红,结巴道:“姑姑说的。”
“没想到孟娘子还牵挂着我。改日,宋彤登门拜访,不负孟娘子待宋彤这片心意。”宋彤振振有词。
王甫派人唤她。她随口应付了孟惟寅几句,跟着仆人来到偏殿。
王甫坐在廊下喝茶,一壶茶放在紫檀木桌上缭绕烟雾,散发阵阵茶香。
他看见她起身相迎,道:“干娘。”
宋彤硬邦邦砸下一句,“谁是你干娘?”这小子为了巴结梁师成连脸都不要了,认了梁师成做干爹。他不要脸,她还要脸。
“别走。彤娘一句玩笑话。你坐下,我确实有话要说。”
宋彤半信半疑地被他按住坐下,听他要说什么。
王甫一只肩膀搭在椅子上,另一只靠到她肩膀处,整个人压过来。他目光炯炯,似乎回到当年替她解围的时候,意气风发,开始施展他的男性魅力。她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推开亲密距离。
“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她很不耐烦。
他满脸陪笑,尴尬地干笑了半天说:“宋彤,我真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宋彤幽幽开口:“其实这次来我也有话问你。”
王甫微笑道:“洗耳恭听。”
宋彤咽下一口气,道:“我自认为没有任何得罪你的地方。就算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好聚好散。可你,居然把我送给一个太监?让我给太监做对食!你也忍心下手?”她说着说着握紧拳头,手上的青筋痉挛。如果不是她和梁师成从小认识,她简直不敢想落入一个太监手里做对食,会是什么下场。
王甫喝茶的手一滞,委屈道:“呃。是因为之前你和我说你不想生孩子。所以我想。”
宋彤立刻打断:“我说不想生孩子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不想和他有肌肤之亲。好个偷梁换柱。他倒是为她着想了。
王甫心里着急想措辞。这死妮子抠字眼,一点骗不了她。明明是双方互赢的事,攀上梁师成有什么不好?她居然不乐意。难道太监真有什么怪癖?不像?她看着比以前更好看了。还是说梁师成的意思他领悟错了,只是切磋画技?
王甫道:“我以为你是愿意的。”确认道:“梁内侍他,只是切磋画技吗?”语气渐渐微弱,小心试探。
“只有你愿意。只有你龌蹉。”宋彤冷冷抛下一句,起身走人。
王甫恼羞成怒,拂手打碎茶盏。
她一个歌姬,平民都不是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
他阔步冲上前,满脸怒色,一巴掌悬在手上尚在迟疑。宋彤不屑地看着他,挑衅似的笃定他不敢。
二人剑拔弩张。
孟惟寅突然出现。
“惟寅啊。你怎么在这?”王甫心虚道。
“无聊。随处逛逛。”孟惟寅盯着他们二人。
王甫心里没底,拍了拍孟惟寅肩膀,急步离去。
“为什么要和不喜欢的人来往?”孟惟寅十分认真地问她。
宋彤神色黯淡,口是心非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和王司谏之间有些误会。眼下误会解除。”她又勾起得体的笑容,转身离去。
明明是想和她多说会话,这么又把话聊死了。孟惟寅心中懊恼。
脚步声已远,暗香尤在。
初见时,她也是一身蓝衫,精致如玉,清透琉璃。她虽是教坊歌姬,举止端庄纤柔,不失大家风范。她就这么端坐着,孟惟寅的心停顿了一下。无端想到冬天自己掉落的一枚玉雕兰花佩。找到的时候,玉佩已经冻在雪地里,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冻玉蓝的冰面上,霎时流光溢彩。
晚上吃酒。儿时好友攒局,为纳妾室祝贺。
妾室名叫香儿,穿着金线绣萱草纹花边窄罗衫子,薄罗红裙,五官清秀,脸庞白皙干净,乍一看有点寡淡,看久了很耐看,让人舒心的长相。
香儿,一边叫他们哥哥,一边挨个给他们敬酒。
有人调侃:“叫什么哥哥。叫叔叔。”
“呸!少吃我豆腐。香儿,叫这位弟弟。他比我小,他得管你叫嫂子。”
周围几人都有姬妾相陪,即便没有家里也有,唯独孟惟寅孤家寡人。
向子武拍着孟惟寅肩膀,问他:“六子连儿子都养了,你何时成亲呢?这些年也没看见你和什么歌姬舞姬好过?”向子武在他们一群人里年纪最大,大家都叫他大哥。他本来要和姑姑成亲的。两家谈到一半,姑姑出家当道姑,亲事吹了。虽没当成他姑父,待他如亲兄弟。
孟惟寅道:“感情的事看缘分。”他不喜欢年龄到了需要成家立业就娶个妻子往家里一摆,又去外头找女人玩。
“惟寅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哦。”有人听见他们谈话,起哄。
“孟衙内是个痴情人。”香儿又给他倒了杯酒。
这位香儿跟了六哥好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一群人每次聚会,她都在身边伺候。六哥喜欢吃冰一点果子,不冻牙的程度。她就捧着个冰鉴在旁边候着。有天六哥发火,把送她的一斛珍珠打翻在地。香儿蹲在地上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捡拾,他看不下去帮着拾,跟着的妈妈哀求:“姑娘生意不好做,才去员外家吃酒,只是吃酒啊。姑娘不是水性杨花的人。您和衙内交情好,帮忙说说情好吗?”说着要给他磕头,被他拦住了。
六哥在外头又不止一个女人,他自己都水性杨花,何必让人家替他守身如玉。
香儿冷淡道:“妈妈不必再说了。他说不来就不来好了。”说着观察每一颗珍珠,看有没有划痕,仔细收入袋子里。
孟惟寅道:“也不是不来。六哥在气头上。”
香儿打断,嘲讽道:“把我干晾一阵,等气消我再去赔不是,哭哭啼啼洒几滴泪就是了。”
孟惟寅一愣。香儿傲气的眼神很像宋彤,宋彤第一次看他也是一种“谁要你施舍怜惜”的眼神。
孟惟寅苦闷地喝着酒。
大家都在豪饮,劝酒,开些有关女人的玩笑。唯独他融不进去,像装裱字画的绫绢做个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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