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成灼原本还算放松的身形猛然绷紧，“医院的幻境是什么，把话说清楚。”

沈书谕用力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从答应成灼那一刻开始，就已经选择了另一条未知的道路，任何隐瞒都没有了意义。

“上个礼拜，我绑了那个小姑娘和特警，为的是把洛秋溟引出来，让医院着火，把嫌疑往他身上推。你本来是要找我帮你恢复记忆的，但时间太短，柏风翎又着急把你带回森林，我根本来不及，所以只是刺激了一下你的记忆。”

成灼想起那些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满天灼热的蓝色火焰，洛秋溟冰冷无情的脸，森寒凌厉的长剑，和父母死不瞑目的空洞的双眼。

成灼极力保持着镇定，问：“然后呢？”

“那些出现在你记忆里的画面，并不一定是真实的，类似于梦境，可能会反应出一些你潜意识里的东西。”

说到这里，沈书谕叹了口气，语气中有几分无可奈何：“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不会编造梦境，说白了，也只是比现有医学发展水平快一些而已。”

所以，成灼在“梦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其实是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吗？

“我做这些，并不因为你是领主，而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厌烦血族和人类之间无休止的利用和战争了。”

“我知道了。”成灼看向窗外黑如墨染的天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洛秋溟，仿佛心底里有什么迫切想要见到他的情绪似的，强行压住后才开口：“开始吧。”

成灼闭上眼睛，感受到一股精神力，萦绕在他的脑海中，试探性地慢慢往里收拢。

一开始他还能够坚持着保持清醒，可不出五分钟，眼前的黑暗就裹挟着意识沉入混沌的深渊。

黑暗持续了很长时间，仿佛要把他吞没一般，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渐渐开始恢复光亮。

成灼发现自己缩在一个吊椅上，天光大亮，手边扔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虽然能看见，但成灼很快就发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他就好像是这具身体的旁观者，以第三视角在“看”着一段记忆。

如果说上次的回忆像是不真实的梦境，此刻发生的事情真实得就仿佛是昨天，成灼几乎瞬间就知道了——这是他自己的记忆。

而他所处的位置，是在这套大平层的阳台上。

和煦的风吹起成灼的发丝，屋内突然有温柔的女声响起，是在叫他吃饭。

成灼把那本压根没翻几页的书随手一扔，也不应声，就这么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

可就在他踏进室内的那一刻，眼前的场景突然变了。

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知所踪，一个约莫中年的男人穿着一身制服，正站在玄关要往外走，却被成灼叫住了。

成灼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现在相比还带着几分青涩：“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中年男人厉声：“不行！”

“我已经成年了！”成灼继续争辩，“血猎有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说我是因为父母才能进血猎的，您就让我去吧，我能证明自己的！”

或许是作为血族生活了太长时间，这些记忆早已经淡去了，可眼下只是只言片语，更多的记忆就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16岁那年，成灼由于各项数值超乎常人，提前分化为alpha，随即被血猎破格录取。

意气风发的少年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郑重地接过父亲递来的匕首。

匕首。

那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

“这是血猎世家相传的匕首，对血族造成的伤害，无法靠血族的自愈能力恢复。”中年男子的声音严肃又寄予着厚望：“现在我把这把匕首交给你，希望你早日成长为一名战士。”

成灼看着自己接过匕首，红宝石的光刺眼得想让他移开视线，却无法控制身体。

这把匕首，辗转百年后，到了洛秋溟手上。

成灼就这样带着那把匕首，没有配枪，闯进几乎被漫天大火吞噬的森林。

森林里不止有火，还有鬣狗，以及许多藏在暗处的血族。

他们和人类有什么区别呢？几乎一样的智商，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具有喜怒哀乐，一样也会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土而付出生命。

火光映在成灼深色的瞳孔里，他很快就精疲力尽，却依旧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鬣狗被打得落荒而逃，但这样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他们寡不敌众，而血族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死不休，如同黑夜里跳动的鬼魅。

成灼已经精疲力尽了，握匕首那只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止不住地颤抖，他看到从火光中走过来的人影，手中握着把长剑，在泥土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

这是洛秋溟吗？成灼心想。

他万般想要回避的记忆，终于要找回来了吗？

那人就这样拎着剑，一点一点走出火光，成灼半跪在地上，强撑着没倒下，想要去看清那人的脸。

他确实抬起头，却看到那人带着面具。

随后，他看见了颓然倒地的成凌云和赵素。

赵素用尽最后的力气做出口型，是：快跑——

成灼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用匕首在地上撑了一下才勉强地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那人比他矮上不少，手里拎着的剑上沾满了鲜血，倒在一旁的父母死不瞑目，一切都格外真实。

这是洛秋溟吗？

带着面罩的人看不出年纪，只能隐隐分辨出是个男人，那双暗红的眼睛冰冷得像是毒蛇，只对视一眼，对方眼里森寒的杀意就顺着成灼的脊背攀爬上来。

可下一秒，那男人却突然伸手去摘面具。

成灼再次出现那种记忆错位的异样感，仿佛是被人强行塞进去的。

男人就这么摘下面具，露出清秀好看却沾上了血的面庞。

是洛秋溟。

那把沾满他父母鲜血的剑，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贯穿他的心脏，没有片刻停留，利落地往外拔出。

那一瞬间他们的距离拉得很近，成灼甚至能从对方红得发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

这双眼睛，有哪里不太对劲。

血族的瞳色，是随着吸食人类血量增多而逐渐加深的。

可成灼显然没有余力去思考，血液和体温飞速流逝，他倒在地上，那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甚至连上还挂着笑，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喉间终于控制不住涌出来的鲜血。

他就是这样死在了对方手里，变成敌人手中任意摆布的蝼蚁。

结局怎么会是这样的，成灼想不通。

就在他意识极其模糊的时候，火光中一道凌厉矫健的身影猛地窜出来，快得根本看不清楚，整个人腾起就是两下又狠又快的飞踢，顿时把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洛秋溟”踢飞出去。

哪怕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了，成灼却还是和那人的视线遥遥相对。

同样红着的眼眶，如纯质红宝石一般澄澈的瞳孔，眼神纯良、温和、还带着青涩，却强大得可怕。

那人红着眼朝他奔过来，飞快地向那个“洛秋溟”扫了一眼，用不算强壮的身体背起成灼。

眼前的景象陡然变了，错位的记忆终于归位，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捂住了他的伤口，似乎是想让他的伤口愈合。

但贯穿身体的伤口实在太过恐怖，生命就像是流水一样不留情面地从他的伤口中流逝，一点一滴。

他被放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柔软的草丛蹭过脸颊，成灼用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看到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

他在哭。

他一只手徒劳地捂在成灼的心口，哭得浑身都在颤抖，白皙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沾到一点血，却满是泪。

别哭。

成灼想对他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嗡鸣的耳畔响起年轻人颤抖的声音，他在不断地小声重复：“对不起。”

成灼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道歉，下一秒，年轻人俯下.身，一口咬住成灼脆弱的脖颈。

獠牙如刀一样刺进他的脖子，就在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抽离的时候，带给了他新生。

成灼只在课本上学到过初拥，科普知识说被初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可此时此刻，他只有心在疼，分不清是因为刀伤还是别的什么。

他真的很想开口对那人说一句“不要哭”，可是一张口，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意识瞬间抽离身体，下一秒，成灼猛然睁开眼睛。

还是在书房，空气中却陡然增加了一抹异样的熟悉气息。

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恢复清晰，甚至没来得及擦他刚吐出来的那口鲜血，就看到洛秋溟握着那把匕首，把沈书谕死死抵在墙上。

“洛秋溟。”

成灼出声叫他，洛秋溟紧绷的身体霎时一僵，红着眼回过头来，和记忆里那双眼睛重合在一起。

他长大了。

成灼心想。

眉眼间的青涩已经全然褪去，但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和往常一样。

成灼突然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笑里含着泪，只是朝洛秋溟张开怀抱，安抚道：

“没事，没事了，过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