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的风裹着青草香扑面而来，熊万祺把两桶水稳稳放在裁判台后的蓝色帐篷下，塑料桶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他直起身时，腰腹传来一阵轻微的酸胀，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这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原来拎着两桶水穿过大半个校园，是这么累人的事。
帐篷外的绳子上挂着各班的加油横幅，红色的布料在风里招摇，“三班必胜”四个字被阳光晒得格外鲜亮。熊万祺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两秒，刚要转身回教室，身后突然炸响起一阵齐刷刷的喊声：
“女汉子加油——！”
声音像突然点燃的鞭炮，在空旷的操场上炸开。熊万祺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僵在水桶旁，连手指都忘了收回。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远处同学的身影，像受惊的小鹿撞见了猎人。嘴唇动了动，“我不是”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没能冲破喉咙，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气音。
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顺着耳廓往下蔓延，连脖颈都染上了层薄红。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像初夏的阳光，热烈得有些灼人。三班的同学挤在帐篷另一头，赵磊站在最前面，嘴角挂着促狭的笑，却没像往常那样带头起哄；林小满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他，屏幕上大概映着他此刻窘迫的模样。
“班长辛苦了，剩下的我们来！”有个男生拎着空水桶跑过来，伸手想接过他脚边的水。
就在这时，熊万祺突然往后退了半步，双手紧紧抱住身旁的水桶，塑料桶身被按出轻微的凹陷。“我、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像被雨水打湿却不肯弯腰的小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愣了——刚才明明累得想立刻坐下，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鼓着劲，手臂又重新蓄满了力气。
跑过来的男生愣在原地，挠了挠头，转身跑回队伍里。全班同学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连加油的喊声都停了，帐篷下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布料的声音。
熊万祺没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拎起水桶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这次的步伐比刚才更快，桶身晃动的幅度却更小了。浅卡其色的制服后背渐渐洇出深色的痕迹，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不像之前的嘲讽或好奇，倒像是种无声的鼓励，像潮水轻轻推着他往前走。
第二趟回来时，赵磊突然从队伍里冲出来，抢在他前面拉开了教学楼的大门。熊万祺愣了一下，脚步没停，从他身边走过时，听见赵磊小声嘟囔了句“慢点”，声音硬邦邦的，却没带刺。
第三桶水拎到半路，塑料环突然硌得掌心发疼。他换了个姿势，让水桶更稳地贴在身侧，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挑水的诀窍——“重心放低，腰杆挺直，再沉的担子也压不垮”。那时候他还笑爷爷老派，现在才明白，有些道理不管过多少年都管用。
第四趟经过操场中央的红色跑道时，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明天这里就是3000米的起点，白色的起跑线像道等待跑道的界限。他想象着自己跑在这条跑道上的样子，耳边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注视？会不会也有加油声？这次的加油声里，会不会少些奇奇怪怪的绰号？
最后一桶水放在指定位置时，熊万祺的手都在抖，像秋风里的树叶。他松开手的瞬间，掌心的红痕清晰地露出来，像朵小小的花。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锁骨处，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他抬手抹了把脸，却把更多的汗抹到了额前的碎发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抬起头，正好撞见全班同学注视的目光。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帐篷下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有人想鼓掌，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有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无声的微笑。这些目光像温暖的水流，轻轻裹住了他，没有刺，也没有嘲讽。
熊万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像被推到舞台中央却忘了台词的演员。他的手指绞着湿透的衣角，制服布料被拧出浅浅的褶皱。想说句“搬完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红着脸，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
“我、我先回去了。”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跑。步伐快得有些踉跄，像只慌不择路的小兔子，后背那块深色的汗渍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在浅卡其色的制服上格外显眼。这分明是“落荒而逃”，可他跑过红色跑道时，脚步却莫名轻快了些，像甩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混着风一起追过来，却没让他觉得难堪。熊万祺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让掌心的红痕更深一点。跑到教学楼门口时，他扶着墙喘了半分钟，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像被阳光晒弯的月牙。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路过镜子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镜中的少年头发湿漉漉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再也不是那个连反驳都不敢的模样了。
明天，就是运动会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默默说。这次，不用再偷偷念叨“我不是小姑娘”了。有些答案，跑起来自然会清楚。
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子汽水的颜色，熊万祺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时，听见里面传来男生们布置场地的喧闹声，其中夹杂着赵磊的大嗓门：“哎，明天谁给班长当拉拉队啊？”
他的脚步顿了顿，悄悄露出半个脑袋，看见林小满举着彩纸喊道：“我来！我做了加油牌！”
夕阳的光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条温暖的路。熊万祺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悄悄退回到走廊里，决定再去操场转一圈——不是为了搬水，只是想提前看看，明天要跑过的那七圈半，究竟是什么样子。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青草和晚霞的味道，把他的脚步吹得轻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