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出来了,出来了。“
“是不是啊?”
“怎么不是?就是绍桢。”
“扮得还真像!”
“像什么?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
“虎牢关前威名震,辅佐相父辖群臣。” 台前,身着粉龙蟒、头戴紫金冠的小生甫一亮相,厅内众人便笑成了一片,更有刻意拖长了声音喊好喝彩的,只晏晏不声不响,把目光盯住那涂朱敷粉的“吕布”,一瞬不移。
如今年轻人鲜有爱看旧戏的,叫人到家里唱堂会的更是稀罕,唯今日是绍桢祖母的寿辰,虞家每年也只在这时候才广请名角到家中献艺。
坐在正中的虞老夫人抚着怀里一只雪白的波斯猫,皱眉而笑:“你们呀,戏是不懂,就知道闹,还不如玩儿你们自己的去,让我安静看戏。”
挨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十**岁年纪,生得桃腮杏眼,棱线分明的红唇俏丽中带着刚强,听得老人家抱怨,笑眯眯地娇声道:“姑姥姥,他们都是来看绍桢的,等过了这一出,就安静……”话还未完,大厅里的谈笑私语已然停了,她回眸一望,也压低了声气,道:
“虞伯伯和绍珩来了。”
老夫人闻言失笑:“你们这班小猴子也怕他啊?毓宁,去跟他说,叫他等这一出唱完了再过来,免得绍桢见了他慌张,唱不好。”
绍桢的父亲虞浩霆自二十年前卸任参谋总长之后,一直潜心整顿军事学校,在军中威望甚崇。此时来陪虞老夫人看戏的孩子,家中父兄长辈或是他早年的部属或是他的学生,是以一见他进来,立时鸦默雀静。
那叫毓宁的女孩子掩唇笑道:“姑姥姥,我可不去,我看戏呢。”
老夫人回过头,见一并过来的还有绍桢的大哥,便招手叫孙子过来:
“绍珩,把你父亲弄走,别在这儿吓唬你弟弟。”
虞绍珩欠身笑道:“奶奶,父亲就是听说绍桢加了出戏,特意来看看他有什么本事的。”
老夫人嗔笑道:“他是来挑刺的吧?去跟他说,今天是我生日,不许为难你弟弟——小家伙才回来了几天,整日里被他横条鼻子竖挑眼的。”
“您放心,我这就‘传旨’去。” 绍珩点点头要走,只听祖母又笑叹了一句:“绍桢也是,唱什么不好,偏要唱‘吕布戏貂蝉’。”
绍珩笑道:“他跟刘雪如学了手绝活,专为演给您看的。”
老夫人听得笑容舒展,点头道:“绍桢是难得,现如今你们哪还有人能票戏?”
”可不是。别说我们,就是父亲也没这个本事。“绍珩一边附和,一边笑看台上的“吕布”与“貂蝉”眉迎目送把酒谈情。
只见戏到**,那“吕布”冠顶的雉鸡翎一甩一抽,堪堪从“貂蝉“唇上轻扫而过,宛如指尖盈盈一挑!
厅中众人虽非行家,却也知道这一手功夫难得,场内顿时彩声轰然。
只是这叫好声旋起旋落,虞绍桢在台上看得清楚,原来父亲才刚坐下,见他露了这一手,竟沉了脸色起身而去。他心下得意,冠顶一双翎羽愈发摇转自如,不慌不忙地同“王司徒”订下婚期,心满意足地下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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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桢对镜卸妆,口中犹自哼着方才的西皮摇板,却见房门微开,镜子里多出了一个明丽倩影,正是晏晏。他自镜中一笑,顺势唱道:“举目不禁神魂荡,云鬓花颜一红妆”,又接了句戏里的念白:
“小姐,请坐。”
晏晏走过来替他擦着面上的油彩,板着脸到:“你还得意!虞伯伯明明就是生气了。”
“啊?我唱得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嫌你选的戏不好。”
绍桢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反正我也不是演给他瞧的。你放心,今天万事有奶奶担戴,父亲不会跟我过不去的。”
二人刚说了几句,外头又有人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绍桢,你以后可有的忙了,姑姑正在那儿说呢——等明年我爷爷做生日,可要请你去露一手。”说话间,进来一个眸深眉浓的年轻人,也穿着一身白衣金扣的海军制服。
绍桢一笑,还未及答话,晏晏已摆手道:“千万别!你还怕他被虞伯伯教训得少?再说端木爷爷生日,当然是你这个孙子尽孝心的时候。阿澈,你该自己学一出,演给老人家看。”
“我可不成,唱歌都不在调上,更别说学戏了。”那叫端木澈的年轻人赧然笑过,转而对虞绍桢道:“下个礼拜青琅基地新舰下水,你去不去看?”
绍桢听了,便对晏晏道:“我跟阿澈有点特无聊的事情要说,晏晏,你找毓宁她们玩儿去吧。”
晏晏见他一副大人搪塞孩子的神气,“配合”地嘟起了嘴,闷闷道:“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啊!”
绍桢笑道:“那好,你先说。”
“待会儿吃过老夫人的寿宴,我就回家去了。”
“嗯,放暑假了,好好玩儿。”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玩儿的?”
“那待几天再回来咯!”绍桢微微一笑,推心置腹地道:“你在家里烦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叫人去接你。”
晏晏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面上却不肯露出欢喜之色:“你叫人接我,怎么说呢?”
“就说我母亲想你了。”绍桢轻快地笑道:“这两年我姐在外面念书,没人陪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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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甜笑而去,端木澈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她的背影:
“晏晏怎么不大情愿回家的样子,跟她继母处得不好?”
绍桢丢了手里的丝棉,轻声道:“没几个人会喜欢后妈吧?”
端木皱眉:“这么多年,她妈妈也不回来看她?”
虞绍桢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当然不会回来了,就是回来,温叔叔也未必肯让她见。”
端木诧然道:“离婚而已,怎么闹得这么僵?”
“你不知道吗?”绍桢皱眉,“这事当年还上了报纸呢。”
端木摇头,“我那时候在沣南啊,哪儿有人跟我们小孩子说这些?晏晏也从来不说她妈妈的事,我以前还以为她妈妈是洋人呢。”
“她妈妈不是洋人,她外婆的父亲是个俄罗斯公爵,家里人死得七七八八,逃亡到这边,嫁给了她外公。”绍桢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知道一点好,晓得避讳。”
“怎么了?她家里避讳这个?”
“不是避讳这个,是后来她父亲母亲离婚是因为一个洋人。”绍桢摇了摇头,苦笑道:
“呐,我们海军你知道的,上了船几个月下不来,温叔叔经常不在家,她妈妈闲着无聊跟个洋人好上了。本来家里佣人收了钱,都帮忙瞒着,她外公家听到风声,也装不知道。没成想温叔叔有一回回家早了两正好撞见,气头上开了枪,把那洋人打伤了。他这边开革佣人,那边打离婚,家里一片鸡飞狗跳,所以才把晏晏寄放到我们家。
谁知道那洋人是个南欧小国的外交官,差一点搞出外交纠纷,搅得满城风雨,还有人背地里翻闲话,说晏晏是她妈妈跟洋人生的。“
端木眉头紧蹙,喃喃道:”居然有这种事?“
绍桢不以为然地一笑:”在外面玩一玩也没什么,你想啊,她妈妈那时候也才二十几岁,整天一个人待着是无聊;不过带回家里来就……太不检点了。“说罢,正色道:
“所以别在晏晏面前说她混血什么的,也别问她妈妈的事。”
端木点头:“我知道了。”
绍桢见他面露忧色,轻笑道:“哎,你这么关心这小丫头?”
“嗯?”端木一愣,省到他话外之意,面色微窘,赶忙分辩道:“没有,我不会的。”
绍桢笑微微打趣道:“‘没有’也就算了,怎么还‘不会’?晏晏配不上你吗?”
“不是,不是……”端木闻言更窘。
绍桢笑道:“阿澈,你要是喜欢晏晏就追她,我只当她是妹妹。”说着,起身往衣帽间去了。
端木怅然低了头,视线像断开的风筝线,逶逶迤迤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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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嘴上潇洒得紧,但绍桢到底是被父亲整治大的,为免节外生枝,索性赖在祖母身边,隔日打听着父亲出了门,方才安心回家。
人刚晃进大厅,便见母亲一个人下楼来吃早饭,他赶忙一脸甜笑地陪过去:“妈妈,父亲不在家吗?” 却听母亲笑道:“在啊,他接个电话就下来。”
“呃……” 绍桢脸色微微一变,心道:莫不是父亲还惦记着前日的事,特意吩咐人骗他回来的?正想着是现在同母亲求情,还是先躲出去,转眼见母亲闲闲落座,呷着茶盈盈一笑,他顿时吁了口气,埋怨道:“妈,你吓我。”
“我说你父亲在家就是吓你啊,你做什么了?”虞夫人说着,偏了偏下颌,打发餐厅里的侍女出去。
“大哥没跟你说啊?”绍桢委委屈屈地往吐司上抹着黄油,道:”前天在淳溪,他当着一票人给我脸色看,要不是有奶奶镇着他,哼……”
“原来是你票戏的事。”
“我就奇了怪了,我下这么大功夫哄奶奶开心,他生的哪门子气?”绍桢撇了撇嘴,低声笑道:
“奶奶说许是我戏选得不好,可人人都知道父亲大人他洁身自好,我们家又没有不三不四的小妈,也不知道他吃的什么心。”
“你父亲是嫌你功夫太好了——你得花多少心思在这些事上?”
绍桢听了,反而面有得色,笑眯眯地撒娇道:“票戏怎么了?霍叔叔当年也票戏啊。父亲就是自己不会,也见不得别人会。妈,您说句公道话,父亲是不是无理取闹?”
虞夫人恬然笑道:“要我说,你索性找个剧团登台,有奶奶捧你,一定能红,顺便好好气气你父亲,怎么样?”
“妈——”虞绍桢拖长了声音,懒懒道:“你怎么能出这种馊主意呢?不心疼我就算了,也不心疼我爸。”
“你这会儿倒替你父亲着想了。”
“父不慈,子不能不孝,我多懂事啊!”
“那正好,我今天晚上约了人,懂事的这位——你在家里陪你父亲吃饭吧。”
绍桢忙道:“别!我也约了人。”
“你约了谁?”
“嗯……”绍桢抬眼看着天花板,“女朋友。”
“是在华新百货上班的那位小姐吗?”
虞绍桢闻言,墨黑的瞳仁讶然张了张,讪笑道:“妈,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虞夫人没有答话,呷过茶才道:“我知道的事,你父亲一定也知道。”
绍桢满不在乎地叉起块菠萝:“知道就知道呗,敢做还不敢认吗?我才不怕他知道呢。”
“你是怕他不知道吧。”虞夫人笑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跟他拧着来,有意思吗?”
绍桢听了,低声笑道:“妈,我可是听说父亲以前有好几个女朋友都是当红的女明星……我差得远了。”
“你现在学也来得及呀。”
“我哪儿敢啊?”绍桢讨好地对母亲道:“父亲也是遇见了您才修身养性,痛改前非的,可我那红颜知己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虞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男人做事情要负责任,弄得人家要死要活的,是好名声……”
“妈——”虞绍桢皱着眉打断了母亲的话:”那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我真是冤枉的!“
”你这么说,就是没觉得自己错。“
绍桢见母亲面上没了笑意,忙道:”不是,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父亲教训了我,我就改了——后来我是不是再没犯过?“
“你不是改了,是学‘聪明’了。别的事也就算了,不过——晏晏总算是我们家半个女儿,她喜欢你,大家心里都知道,你这次回来常常要跟她见面的。要是你没打算认真和晏晏在一起,就离她远一点,她不少你这么个滥竽充数的哥哥。”
绍桢不料母亲会直截了当地同他点明晏晏的事,心里一阵发躁,气闷道:
“……我怎么就滥竽充数了?我是真心把她当妹妹。”
虞夫人放下餐巾,起身道:“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记清楚了。”
“我写下来贴床头还不行吗?”绍桢目送着母亲,嘟哝了一句,手里的果签有一下没一下扎着碟子里那片鲜黄的菠萝。晏晏这小姑娘又娇又艳,他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可坏就坏在她太痴心,她的情意就像她的美,明艳得灼人眼目,仿佛《西游记》里藏着咒语的金箍,好得让人心痒,可一旦戴上,发作起来要命,摘下来也难。
他回来之前就几番决然拿定主意,该撇清的一定要撇清,可见了她,又全变了。
或许是从小到大给她做哥哥的惯性使然,母亲还说他“滥竽充数”,可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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