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团的绣球花为视线尽头的天海一色附上了净丽边框,这间带露台的小卧室是整幢宅子里视野最好的一间。“晏晏,你看看喜不喜欢?” 继母笑吟吟道:“平时打扫过了,门我都叫人锁起来的,免得你弟弟进来捣乱——他老早就闹着要住这边。”
晏晏笑道:“就让他住这边好了,我以后住校,回来得更少。”
这宅子是父亲去年新置的,刚买下来的时候叫她来看过一回,这次再来,已是焕然一新。算起来,她一年到头统共也只能住上两个月,最好的一间空在这儿,她真心觉得可惜。
“那可不成。”继母抿唇一笑,“那小家伙皮得很,给他住到这边,我还得提防他从露台上爬下去。”
晏晏跟着笑:“不会的。”
明明是回家,她却总觉得像是在作客。
父亲在门廊匆匆同她打了个照面就带着秘书上了车,继母笑盈盈引她去看早就准备好的房间:
“你父亲现在是最忙的时候,顾不上家里的事,你要什么就告诉我,千万不要跟我见外。”
话体贴,笑容也温柔,可这样的话讲出来,更做实了她是个客人。
继母和父亲结婚这些年,家里又多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大的一个才九岁,家里常常热闹得像是在楼梯上碰洒了一盒玻璃球,噼噼啪啪弹弹跳跳,她是大姐姐,这热闹里没有她的份,她只好跟着捡。
她不记得从前和母亲在一起的家是什么样子,也不大能想得起母亲的样貌,只记得母亲跳起舞来,亮蓝的裙仿佛旋出一道电光。她不知道是母亲本来就不讨人喜欢,还是因为和父亲离婚的缘故,得罪了温家上下——上到爷爷奶奶,下到伯父姑母,从没有人讲过母亲一句好话。
继母就不同了,连出名刻薄的姑姑也跟她要好,这么多年了,她们凑在一处说话,还喜欢拿她母亲出来当谈资:“好好一对儿孩子,她非要带走一个,就为着让我哥不痛快。”
姑姑义愤填膺地同继母说罢,转回头来抚着她的手臂感慨:”晏晏,你妹妹真是可惜了。“
据说她原本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是母亲为了跟父亲作对,故意带走的,父亲急着离婚只好答应。姑姑的口吻,仿佛她在这件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她敷衍着毫无内容的微笑听了几句,便托辞去照看弟弟妹妹。
她是庆幸母亲带走的不是她,可这庆幸跟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最好的运气是遇见他。
可她都回家一个礼拜了,他连个电话也没给她打,说好了他要寻个借口接她回去的,他不会忘了吧?
她心不在焉地陪小妹妹拼积木,忖度着该怎么提醒他一下。
“我妈就是嘴碎。”大她两岁的表姐不耐烦地往姑姑那边回看了一眼,展了展裙摆,挨在她身边坐下,“这会儿又开始唠叨我爸的事了,要是将来我老了跟她一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晏晏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比:“你小声点。”
“你怎么一放假就回来,也不和你们同学去毕业旅行?”
晏晏理了理耳边的刘海:“她们去槟屿,我觉得没意思。”
“总比在家给你妈当保姆好吧?”
“过几天我还回江宁去。”
“你跟虞家的人倒比跟我们自己家的人还亲近。”
晏晏腮上一热,垂着头轻声道:“没有呀。”
“嗳,你那个‘三哥’回来没有?”
晏晏的心跳蓦地快了两分,面上却愈发淡淡的:“回来了。”
却听表姐窃笑道:“怪不得你毕业旅行也不去。”
“什么呀!槟屿我早去过了。”
“我可是听说这个三少爷人不怎么地道,之前弄得一个女孩子自杀了。”
“没有死!”晏晏蹙眉道:“你别听人瞎说。”
“没死成也还是自杀啊!”表姐吐了吐舌头,撇嘴道:“不知道他干什么了。”
“不是的,是那女孩子不好。”
表姐见她一脸卫护之色,失笑道:“你也不用这么替他说话吧。”
晏晏重重叹了口气,“真的是那女孩子不好,她跟人说绍桢姐姐的坏话,绍桢才捉弄她的。而且,也没有怎么样……就是假装追了她一阵子,把她写的几封信贴到她们学校布告栏里去了。”
她说着,脸悄悄地红了红,想起当初绍桢为着这件事被父亲一顿痛打,梗着脖子喊冤:
“我摸都没摸过她!” 家里上下一干人,又替他疼又偷着笑。
表姐听着,啧了一声,笑道:“那也够坏的。”
晏晏也自笑道:“……还好吧。”
“很帅吧?”
“我不是给你看过照片吗?”
“那都是十几岁的时候啦,现在呢?像他父亲吗?”
晏晏点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我觉得不大像,他大哥才像虞伯伯,不过——我爸爸他们都说他像,反倒没人说绍珩哥哥像。”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晏晏摇头。
细想起来,绍桢的相貌十分里有八分都像他母亲,连面庞都薄俏得有些过分;然而他父亲的一班袍泽,却都说他“像四少当年”。
眉眼分明两样,可他站在那里,无端端就叫人觉得是。
晏晏神思飘飞,手里的积木迟迟不知道该搭在哪儿,忽听继母唤她:
“晏晏,你的电话。”
她掩唇一笑,飞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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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是我。” 晏晏抑着惊喜“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是个亮丽的女声,她不觉一怔,迟疑道:
“毓宁姐姐?”
只听那边扑哧一笑:“你以为是谁啊?”
“没有……”晏晏语塞:“你找我什么事?”
“有人怕你在家里闷坏了,求我把你救出去呢。”
晏晏一听,赶忙捂了捂听筒,敛紧了已然浮上唇角的笑意:“哦。”
“明天我要回江宁,你跟我一起走?”
“好呀,不过……”晏晏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我刚回来一个星期。”
“你放心,由头我帮你找好了。你们一年级开学迎新的事我负责,我给你安排了个节目,来一段四个小天鹅什么的……你就说学校叫你回来排练,我是作为女生部长来通知你的。”
晏晏听着,作出了一副勉强应承的口吻:“那好吧。”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明朗的笑声:“那说好了,明天我来接你。”
“嗯,毓宁姐姐再见。”晏晏放了电话,才一转身,便听继母问道:“霍小姐找你什么事?”
“毓宁姐姐说我们学校开学的迎新活动,想要我去跳舞,让我回去排练一下,问我明天能不能跟她一起回去?”
继母怔了怔:“怎么赶这么急?你们开学不是还早吗?”
晏晏面上一点喜色不露,反而嘟了嘟嘴:“跳四个小天鹅嘛,还有另外三只呢,都是不认识的新同学,要一起排练。”
继母只好道:“好吧,我叫人给你收拾行李。”
“不用了,我自己来。”晏晏说罢,快步上楼。
继母望了一眼她的背影,笑意寡淡地摇了摇头。
姑母见状,奇道:“哪个霍小姐,怎么打个电话过来,你就她带晏晏走?”
“是霍总长的千金。”
“晏晏和她这么要好?”
继母淡笑着道:“她毕竟在虞家长大,跟那些人比跟我们亲近。”
姑母忽道:“虞家有个小少爷跟她差不多大?”
“没有,虞家的几个孩子都比她大,小四少也比她大两岁呢。”
姑母笑道:“那也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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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毓宁搁了电话,黑纱衬衫薄透的灯笼袖盈盈一漾,回眸笑道:“妥了,晏晏明天跟我一起走。”
倚在沙发上的虞绍桢笑吟吟合掌:“多谢。”
毓宁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也太坏了。你人在青琅,却把她哄走,等晏晏回去知道了,还不怨死我?”
绍桢笑道:“那你还帮我?”
毓宁叹了口气:“你在这儿招蜂引蝶,晏晏看见了更伤心,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虞绍桢也跟着叹了口气:“要不然你帮我想个主意?”
毓宁双手抱臂,眯着眼睛上下瞄了他一遍,珊瑚红的唇瓣忽地一绽:“不如你跟晏晏说,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你喜欢……嗯,你喜欢阿澈!”
绍桢闻言,赞赏地点了点头:“真到万不得已,你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我要是喜欢男人也不能喜欢阿澈,阿澈那么老实,再把他吓出个好歹,我得恶心你哥去!”
毓宁半掩樱唇笑个不住,连连道:“你试试,你试试……我想看我哥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虞绍桢懒懒笑道:“三生有幸呗。”
毓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正色道:“嗳,你干嘛老跟我哥过不去啊?”
绍桢晃着杯底的浅酒,“你怎么不问问他,干嘛老跟我过不去呢?”
“我问啦,他也这么说的。”
虞绍桢悠悠一笑,喝了杯里的酒,“换衣服去吧,该出门了。”
毓宁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还早呢。”
绍桢笑道:“我多预备一个钟头给你换衣服。”
毓宁笑着上楼,上了两级台阶忽又停住,纤长的手指敲着雕花扶栏:
“说正经的,晏晏这样的你都不喜欢,你还想怎么样啊?”
绍桢面上微僵了僵,继而笑道:“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我喜欢你哥啊。”
毓宁一哂,挤了个鬼脸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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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南方海滩暑热难当,青琅这样的北方港城便成了消夏胜地,最是冠盖云集。
毓宁穿着条孔雀蓝的抹胸鱼尾裙,挽了制服笔挺的虞绍桢穿过酒店大堂,斜裁露膝的荷叶裙摆和金光细细的流苏耳环,比初上的夜灯还耀眼。
他二人刚走过泳池,便见离海滩最近的一张长桌上有人朝他们招了招手,毓宁用淡金色的手包在虞绍桢臂上敲了一记,低声笑道:“呀,你‘心上人’来了。” 说着,笑吟吟放开了绍桢,也不理会旁人同她打招呼,分花拂柳似地径直走到那人身后,环住他的颈子嘟了嘴娇声道:
“哥,你说你不来的,怎么又来了?”
那人扬手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母亲怕你在这里胡闹,叫我来看着你。”
毓宁听了,朝对面正落座的虞绍桢抬了抬下颌:“有绍桢看着我呢。”
那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绍桢来不是有公事吗?哪有空看着你。”
毓宁隔着桌上的瓶花杯盏朝虞绍桢递了个眼色,嫣然笑道:
“霍攸宁,你来晚啦!我该闯得祸都闯过了,明天我就回江宁去了。” 她说着,挨了哥哥坐下,又道:“绍桢他们都是来看青琅基地新舰下水的,你怎么现在才来?”
“也就他们海军部的人来凑这个热闹。”霍攸宁一边说,一边拿橙汁换了妹妹面前的酒,“你也是大姑娘了,跟别人在一处要留点分寸。”
毓宁吸着橙汁耸肩笑道:“你说绍桢就说绍桢嘛,还‘别人’。”
“你知道就好。”
毓宁冲她哥哥做了鬼脸:“你别恶心人了,他是我表哥好不好?”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别人不知道。”他话音未落,不防毓宁探身过来在他颊上极响亮地啄了一声。
同桌的一班人听见响动皆是一愣,四周围亦有不少人侧目,毓宁得意洋洋地看着他颧骨上的娇粉唇印,笑道:“别人还不知道你是我哥呢!关他们什么事?”
攸宁面上愠色一深,刚要开口,却见妹妹挤着鬼脸跑开了,绕到绍桢身边假意嗔道:“我哥欺负我,我不坐在他那儿了。”
虞绍桢也忍着笑作戏哄她,“没事没事,表哥疼你。”坐在他身边的端木澈也站起身让着毓宁坐下,绍桢又殷殷勤勤地替她选酒,挑着她爱吃的送到面前。
点缀了海盐和柠檬的鸡尾酒清新适口,乐队奏出的爵士被海风吹得起起伏伏,别有动人心处,毓宁眯着眼睛听了一阵,拉了拉绍桢的衣袖:“跳不跳舞?”
绍桢笑道:“沙滩上哪有正经跳舞的?”
“那你跳不跳啊?”
“你想跳,我就陪你呗。”
“走呀!还要我请你?”毓宁甩了鞋子,拉着他走到乐队边上的空地上,搭住了他的肩。
绍桢揽着她晃了几拍,笑道:“你哥又没得罪你,你干嘛跟他置气你呢?”
毓宁隔了好一阵,才道:“反正我怎么气他,他都还是对我好,因为他是我哥。”
绍桢听她没头没脑来冒出这么一句,失笑道:“所以你就气他?”
却听毓宁又道:“那除了我哥呢?”
绍桢跟着道:“还有你爸。”
毓宁嗔道:“你抖什么机灵啊?”
“我实话实说嘛。”绍桢笑道:“我也对你好啊,不过,肯定还是没有你哥疼你。”
毓宁幽幽道:“你说,这个世界有没有人非亲非故,还是对你好得要命,你怎么欺负他,他都还是对你好的?”
“有。”
“我觉得没有。”
绍桢打量着她神色间仿佛有些郁郁,便打趣道:“当然有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啊?准有这种天生缺心眼的。”
毓宁盯了他一眼:”你说晏晏吧?“
绍桢一愣,脸色也凝住了:”我从来没欺负过晏晏,我对她就跟你哥对你一样。“
毓宁觑着他轻轻一笑,”提一提脸都变了,还说你不喜欢她。“
绍桢正要辩解,毓宁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你有麻烦了,那个朱兆丰来了,盯着你看呢。“
虞绍桢顺着她的目光瞟过去,果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淡黄色西服的年轻人斜身伏在椅背上,面上带了几分酒意,笑孜孜只盯着他看。
虞绍桢嫌恶地扫过去一眼,停了舞步,拉着毓宁往回走,毓宁又回头看了看,却只是笑:
“看来有些话真是不能乱说,你才说要恶心我哥,这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绍桢冷着脸道:“他最好别过来。”
毓宁笑道:“……你别说,真来了。”
他二人还未及坐下,那叫朱兆丰的年轻人竟真的端着酒跟了过来,笑容满面地道:
“绍桢,我请你请不到,倒在这儿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口中说着,一只手便顺势搭在了他肩上。
近旁的端木澈见那朱兆丰眉眼轻佻地说着话,手又搭住了虞绍桢的肩,心知不妥,便要起身去解劝,不防毓宁却扯了他一把,端木低声解释道:“这人是朱次长的侄子,之前纠缠过绍桢。”
毓宁笑嘻嘻同他耳语:“管他是谁呢!绍桢没说话,你急什么?坐着看戏。” 言罢,屏了笑只等着虞绍桢发作,却见绍桢面上一丝愠色也无,反而噙着笑瞟了那人一眼:
“不是巧,是缘分。”
朱兆丰听了,原本薄有酒意的面孔绯红更重,上下打量着他,乍喜乍叹:
“听说你上回票了出《凤仪亭》,一亮相就是满堂彩,可惜我没机会瞧。我跟你说,我张云仙学过好一阵子的‘花衫’呢,下回我给你配个貂蝉?”
绍桢啜着酒,唇边若即若离漾着一点淡笑:“好啊。”
这朱兆丰此前偶一见他,便惊为天人,紧打听着虞绍桢的行踪,借故亲近,然而言语间几番撩拨试探,都不得要领;此刻意外撞见,又见他言语温柔,不由喜从心来,更挨在他身边不肯走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这就预备着。”
虞绍桢笑道:“你跟张云仙学的‘花衫’,《贵妃醉酒》一定错不了,你亮个身段给我瞧瞧,成吗?”
“那有什么不成的?”朱兆丰退开一步,正要动作,见席间众人都盯着他看,到底不好意思,贴到绍桢耳畔,近乎讨好地道:“这儿也太吵了,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虞绍桢柔雅一笑,方才回眸看他,“好,我在这儿应酬一阵就找你去。”
“好好好。”朱兆丰连声应了,欲要告辞,却又不舍,只觉得他这一展眉一回眸,姿仪清美,不可方物,意气飞扬之外,简直艳欺女郎!观之尚且不足,更遑论舍他而去,胸中酒意一涌,笑容也迷离了几分,寻摸着话茬道:
“我听说你上一回是跟余慧娟唱的《凤仪亭》,亏得你是扮吕布,你要是扮上貂蝉,她还不及你呢!”
说着,原本搭在虞绍桢肩上的手,竟大着胆子顺势朝他腮上抚了一下!
这一下,席间笑看热闹的一班人都是一惊,只虞绍桢仍是笑意不减,转过头来对朱兆丰到:
“你这么夸我,我得好好跟你喝一杯,坐。”
毓宁猜着他要发作,背过脸给她哥哥递了个眼色,起身让了朱兆丰坐下,自己闪得远远的。
朱兆丰此时一番心思都锁在虞绍桢身上,浑不觉旁人神色有异,见他端了酒递到自己面前,乐呵呵便去接。然而,不等他碰到杯子,虞绍桢不知何时已把桌边的一只水晶烟缸抄在手中,不由分说便砸在了他头上!
饶是毓宁离得远,也听见一声闷响,伏在她哥哥肩上幸灾乐祸地抽了口冷气,霍攸宁却是一笑,合掌拍了三下,拖着听戏喝彩的腔调叫了声“好”。
朱兆丰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额边的钝痛,刚叫出来半声,虞绍桢手里的酒又泼了上去!他伤口处蛰得一片辣痛,鲜血酒水连眼泪一并淋漓而下。
虞绍桢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勾起唇角一笑,转身便走。
毓宁见了,笑嘻嘻追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嗳,你太坏了,砸了一下不算,还往人家伤口上泼酒,多疼啊!”
绍桢却一本正经道:“我怕烟缸不干净,给他消个毒,一会儿他去了医院,大夫也得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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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宁想起昨晚虞绍桢被人调戏,又砸破了人家的头就忍不住想乐,一本书掩在唇上,看看邻座的晏晏,又把一肚子的八卦憋了回去。本来晏晏是最愿意听绍桢故事的人,可是叫她知道虞绍桢人在青琅,偏把她哄回江宁去,小姑娘准定要伤心,她这个“帮凶”也要被连累。
她心里有瞒人的事,唯恐不小心说漏了嘴,同晏晏聊天也聊得马马虎虎。好在晏晏大半心思都想着待会儿回到江宁见到绍桢的事,并不觉得她敷衍,反倒看着她笑颜明媚,心里生出一股艳羡。
毓宁年纪大过她,身量也比她高一些,是防长霍仲祺的掌珠,在霍家最受宠爱,自幼无拘无束养出了几分男孩子脾性,平素里行事又活泼又潇洒,那一点豪门千金的骄纵任性倒成了妩媚。
更要紧的一条是她一向跟虞绍桢处得好——晏晏担心过好一阵子,总觉得毓宁的性子跟虞绍桢更合拍,后来省起他二人原是表兄妹才释然,只笑自己多心。可这会儿看着霍毓宁近在咫尺笑靥如花,又觉得倘若她不是绍桢的表妹,凭毓宁的性情样貌也好,凭虞霍两家的交情家世也好,她都比不上。
她若有所思盯着毓宁,却不防霍毓宁也转过头来看她,俏生生的鼻尖几乎要贴到脸上:“晏晏,你眼睛长得真好!哎,你说你们这种混血小孩,一点劲儿都不费就长这么好看,太不公平了。”
晏晏被她赞得脸红,赧然道:“你才好看呢。”
毓宁狡黠一下,道:“你们家三少爷才好看呢!”
晏晏颊色更红:“……什么我们家呀。”
“咦,不是你们家呀,那待会儿你不要回虞家去了,去我家吧。”
晏晏笑道:“好啊,你要是不嫌我烦,我一个暑假都跟着你,正好请学姐传授我一点念大学的经验。”
毓宁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笑道:“绍桢有没有跟你说,最近有人总缠着他?”
晏晏一怔,“没有啊。”
毓宁掩唇笑道:“回头你问他去吧,三少爷玉树临风,标致得太过,连男人都被他迷住了——纠缠他好几回呢。”
“啊?”晏晏睁大了眼睛,讶然道:“什么时候的事?谁呀?”
毓宁过了讲人八卦的嘴瘾,怕言多必失,只笑道:
“他没告诉你啊?那当我没说。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免得他说我带坏小孩子。”
晏晏蹙着眉想了想,事情听起来虽然叫人咋舌,可别人“纠缠”他总比他“纠缠”别人好。
飞机落地,虞家来接人的车子也早就到了,晏晏本以为绍桢会来,却不料只有一个司机。
当着毓宁的面她不好意思问,上了车才道:“三少爷不在家吗?”
那司机听她问得奇怪,道:“三少爷在青琅啊。”
晏晏一愣:“他在青琅?”
“是,他昨天打电话回来吩咐我来接您的。”
“他昨天……他什么时候去的?”
“三少爷这个礼拜一直在那边。”
晏晏听得心绪芜乱,怎么他人在青琅不告诉她,却叫毓宁带了她回来。
这算什么?
她忽然省起虞老夫人寿诞那日,端木同虞绍桢说起“青琅基地新舰下水”的事,她真是蠢,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样的事,他怎么会错过?她早该想到他会去,可她就是这么傻,傻乎乎地被他哄回来了。
好!他糊弄得她好。
他就那么不愿意看见她?
他以前也没有讨厌她啊,难道就是因为她说了喜欢他?
“什么嘛!”晏晏心里难过,不自觉抱怨了出来,那司机没听清楚,忙问:“小姐说什么?”
晏晏赶忙摇头:“没有,没事。”
他在青琅的事,毓宁一路上也没有提,大约也是他们商量好的。
他来了,只告诉毓宁,不告诉她。
他愿意见毓宁,不愿意见她,还赶她走。
晏晏一径想着,鼻尖隐隐发酸。
或许他真的就喜欢毓宁那样的女孩子,不喜欢她。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她胸口更堵得难过。
那还是虞绍桢出国前的事,虞家给绍桢的姐姐过十八岁生日,官邸里花团锦簇,宾客盈门,连毓宁的父亲也来点了个卯。
舞会过半,她忽觉好一会儿没看到虞绍桢,便上楼去寻他。
才绕过二层的楼梯转角,忽见绍桢从他父亲的书房推门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她刚要过去,却见他回头朝房里低笑了一句什么,接着便见粉蓝色的裙一荡,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孩子给他牵了出来——正是毓宁。
朗朗夏夜,天气一点也不冷,可她身上却披着绍桢的外套。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不敢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反而更往墙壁后面缩了缩,偷偷看着他们上楼去了。
她一个人在楼梯转角站了好久才走开,她以为她都要忘记了,可现在才知道,那一幅粉蓝的裙飘飘摇摇,一直荡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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