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观众席上看过演出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后台会有多乱。
她们的节目在晚会中段,这会儿妆刚上了一半,粉盒忽然不见了,晏晏正急急忙忙要找人借,却见那三只“小天鹅”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挤帷幕后面朝台下张望。
她跟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看见我的粉盒了吗?”
“用我的吧。”那女孩子带着一脸鬼祟的欣喜,转身过来帮她拿:“你刚才看到没?下面有个男生特别好看……啊,不是男生,可能是海军学校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特好看,还拿了……”
她话没说完,晏晏就兔子一样跑了过去,透过厚重幕布的一线缝隙,只见两个穿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坐在大概七八排的位置,雪白的制服在满座深蓝校服的人群里异常显眼,其中手上横着一大捧粉红色郁金香的,正是虞绍桢。
晏晏远远望见,不自觉地翘了唇角。
她明明不要他来的,他干嘛还来凑热闹?老大一束花捧在那儿,唯恐别人看不见呢?
“别看了,别看了,台下看到你们了。“有老师压低了声音过来赶人,一班女孩子笑嘻嘻地作鸟兽散。
晏晏矜着脸色回到镜前补妆,同伴一边递粉盒给她一边念叨:
“你看到没?还拿着花来,肯定是谁的男朋友。迎新晚会上来送花,是来警告‘生人勿近’,宣示‘主权’的吧?”
深蓝色的微光浸没了整个舞台,流云般浮出一行雪白的身影,纤秀的足尖点在隐有倒影的“湖面”上,仿佛能击弹出一朵朵欢快的浪花。
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她自己知道。
每一次足尖点地,每一次仰首回眸,都切着拍子,不差分毫。
其实,她并不十分喜欢跳舞,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个得体的消遣。
她第一次看舞剧,是被绍桢的母亲带去的,剧目正是《天鹅湖》。
舞台如梦如幻,女伶宛若精灵。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学着方才台上的角色挥臂旋转,恰好剧院的人到包厢里来同绍桢的母亲寒暄,自然赞她聪颖美丽,像模像样。虞夫人笑言自己也是这个年纪开始学舞的,接着便问她:“晏晏,你想不想学跳舞?”
她立刻点头。
跳舞她似懂非懂,但她喜欢绍桢的母亲。
她那么美,笑起来讲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落了星星,闲适而华丽,美得好笃定。那样轻盈的笑容拂过来,就算绍桢闯了祸,他父亲也不好意思发火了。
她好希望将来长大了,自己也可以那么美。
所以,听见她说小时候学过舞,她立刻就点了头。
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她看见虞绍桢捧了花坐在台下,不免有点后悔答应跳四个小天鹅,而不是争取一段独舞。她不想他上来送花的时候,边上还有另外三只“小鹅”在傻笑。
接着,又为自己这点自私自利的小念头觉得心虚——从前她可没觉得自己这么虚荣。
她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旋律里,涓流般的兴奋从足尖脉动到掌心,她看不见他的眉目,但却仿佛能触到他的目光。
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
同样的洁白纱裙,同样的羽毛发饰,连下颌扬起的角度都如出一辙的优美娇俏……然而他远远望过去,一眼就认出她来,无需分辨。
水准一流的舞剧他也看过几次。舞也好,人也好,皆是赏心悦目,美仑美奂;但却从来没有一场看得这般惊心动魄。
变幻的足尖宛如振翅的蝴蝶,仿佛下一秒就会盈盈飞起。
他知道她未必看得见他,但他明白,她是跳给他看的。
阳光依然灿亮的夏日傍晚,轻盈曼妙的少女在阔大镜面之间恍若临水摇曳的花枝。
翡翠色的眸子碧波微漾的湖面,薄有汗珠的脸颊像几乎要熟破皮的蜜桃。
他悄然立在门外,片刻的失神之后,便急急转身,对着光线斑驳的走廊闭上双眼。
过于浓烈的美好,常会让人心生疑虑。
像烟火,像虹霓;
有恰到好处的距离,才能安然欣赏。
她明明在台上,却好像越跳越近,直舞到了他眼前来。
他几乎能望见她颊边微微浮出的两点笑靥!
那明媚而挚烈的目光仿佛在拂动金芒闪烁的弓弦,手落弦惊,他迟一刻,便会当胸撞上一箭。
他只觉得胸口一震,猝不及防地转开脸。
他不能再看。
一直专心看舞的端木突然被一大捧郁金香挡住了视线,讶然对虞绍桢道:“你干嘛?”
“我出去一下,你把花送给晏晏吧。”
端木连忙拉他却没有拉住:“这马上跳完了,你去哪儿?”
绍桢淡淡一笑:“去洗手间行不行?”
旋律渐入尾声,面上虽还是不动声色的“仙女脸”,但她终于敢用眼尾的余光去搜寻他的身影。
毫不费力,她就看见了他——不单单是因为他笔挺的白色制服太太醒目,更因为满场观众,只有他一个正欠着身子离席而去。
她浑身上下的血管被冰封了一瞬,之后又变得沸热。
他挺拔而冷峭的背影箭矢般破空而来,穿过她的身躯,击碎了单薄的羽翼。
练习许久的惯性让身体默然完成了最后的连串动作,她和同伴牵手谢幕,毫无知觉的笑容僵硬如雕塑,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毫无征兆的眼泪掷地有声。
谢幕再三,掌声里响起了善意的口哨,一束粉红色的郁金香递到面前,端木温悦的声音顽笑得有些牵强:
“晏晏,祝贺你们演出成功!”
她接住花,唇角刻意翘得老高,眼尾却一丝笑纹也无。
端木看在眼里,心头一阵惴惴,凝视她的目光,温柔伤感,久久不离。
丝绒般娇嫩的花朵堆在胸前,面罩似的笑容掩去了所有心潮涌动,刚一走进低垂的帷幕,叽叽喳喳的调笑便像薄利的刀锋,轻轻划过她裸露的肩臂:
“原来是送给你的,晏晏,你真能装!”
“你男朋友啊?”
“哎,刚才他边上那个——就特别帅的那个,你认识吗?”
……
晏晏恍恍惚惚听着,笑意僵停在脸上,面孔几乎要低进花瓣,旁人只以为她是害羞。
他为什么不看完她跳舞就走?
他如果不是来看她的,那为什么要来?
手中的花束像一个欲盖弥彰的嘲笑,她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湿热,只想快点躲到一个没有人可以看见的地方,浑然忘了舞台边上还有五级台阶!
她心不在焉地踏下去,脱口便是一声惊呼!
颠簸着踩到地面的一只脚没能撑住身体的平衡,反而激起一阵剧痛。
身后一片惊叫,几只手伸过来拉她,还有人去捡落在一帮的花束,她跌在地上,一行眼泪随着痛楚潸然滑出,她竟然觉得有一丝庆幸:
这一下,没人会猜疑她的眼泪了。
她撑着同伴站起来,口里刚说“没事”,重又着力的足踝又是一痛,她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难耐的疼痛让她不敢再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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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事儿啊?”端木一从台上下来,便立刻出去找虞绍桢。
“上台给小姑娘送花——这么丢人的事,我可不好意思。”独自在礼堂门踱步的虞绍桢讪笑着道。
端木又好气又好笑:“是你要送的,又不是我要送的。”
“不送也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绍桢笑道:“奉承一下小姑娘的虚荣心呗。”
“你这送的还不如不送呢!你是没看见晏晏脸色有多难看。 ”
绍桢垂了眼,不动声色地默然片刻,道:“你去后台看看她。”
端木澈微微一哂:“你明知道她看见我只会更生气。”
虞绍桢吁了口气,讨好地道:“那咱们俩一块儿去?反正也得接她回家。”
端木澈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轻声叹道:“她说了不要你来,你偏要来。既然来了,你又躲什么?”
虞绍桢讪讪道:“我怯场,怕上台。”
“你就胡扯吧!”端木无可奈何地皱眉。
夜色中,虞绍桢低头一笑。
他并没有说谎,至少有一半是真话。
他是真的落荒而逃,只不过怯的不是”场“,而是她。
她柔白的天鹅般的颈,鲜泽的翡翠似的眼,红润透了的唇……那样绚烂天真未经世故消磨的情愫呈在他手心,雨滴落上去都嫌浊重。
他想起第一次在猎场里策马,穿过高大静穆的树群,远远望见一对鹿角,他慢慢靠近,却已忘记了举枪。那样柔驯澄澈的眼睛,那样安闲优美的神态,他内心惊动,亦怕惊动了它。
他勒了马默默退开,又再三回首。
他二人走到后台,没费几句话就说通了门口的学生,闪身进来。
灯火通明中,虞绍桢一眼便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几个还未换装的“小天鹅”也在,只是不见晏晏,他心头一跳,已有眼尖的女孩子看见了他们:
“晏晏,你男朋友来了。”
话音甫落,围在一起的人群便自觉分开了个缺口,泪痕犹在的白裙少女从人丛里露出来,凄凄然看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响地低了头。
他心头一刺,赶忙抢过去:“怎么了?”
她仍是垂着头不开口,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旁边的女孩子七嘴八舌道:
“晏晏刚才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好像扭到脚了。”
“踩空了好几个台阶……”
“都走不了路了,但愿不会骨折。”
虞绍桢闻言,果见她解了舞鞋的一只脚踝有不正常的隆起,他小心地握上去,她半边身子都向后一缩。
他双眉紧锁,焦灼地回过头:“阿澈,去开车!” 一边说,一边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晏晏身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晏晏仍旧不说话,眼泪却益发淌得凶了,才刚走出礼堂,他胸侧的衬衫就洇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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