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宁海医院?拐个弯就到。”端木看着虞绍桢把晏晏在后座安置好,发动着汽车问道。
“去陆总,他们外科好。”说话间,虞绍桢便觉得晏晏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他探手去拭她的眼泪,“疼得很厉害?”
晏晏只咬紧了嘴唇不出声,额头抵在他胸前一阵比一阵用力,仿佛浑身都在发抖。
“晏晏,晏晏,你说话……”他低低唤她:“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然而,她只是簌簌落泪,连哭也不肯放声,只喉咙里抽噎不停。湿热的眼泪,无声无息,不停地淌过他的手,一层一层涸在他胸口。
他明白,她绝不是因为受伤才哭的。
痛,痛得发热的脚踝牵连得整个小腿仿佛都在痛。
痛到让她觉得解脱。
她早已经过了摔破膝盖就会哭个不停的年纪,最能煽动眼泪的感受不是痛楚,而是委屈。
跌下台阶的那一刹那,不过是替她心底满坑满谷的委屈撞开了泪水的闸门。
他叫她说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他在众目睽睽下离去的背影?说端木捧着花的尴尬笑容?说夜色中妖娆细艳的桃粉色高跟鞋?还是说百货公司里婉转袅娜的温柔倩影?甚至在她记忆中飘摇许久的粉蓝色裙摆……
层层叠叠压在她心上,让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湿热的眼泪和腻冷的薄汗糊开了脸上的妆,他越问她,她的脸埋得越深。
最初的惊痛之后,他微热的体温混杂着精心调制的柠檬和柑橘香气,慢慢成了安抚。泪水有了安定的纵容,便蔓延得更加不遗余力。
最终止住她眼泪的,是他衬衫上粉白黛黑的一片模糊狼藉——他在诊室里一放下她,她就看见了。
他衣上尚且如此,她面上的光景更可想而知。晏晏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抱她,他抱着她走了这么久,她就是这样一副鬼样子?
她悚然一惊,泪意的余韵戛然而止。
绍桢见她止了眼泪,心头一宽,撩开黏在晏晏腮上的乱发,小心理好。
平日里,再冷的场他也暖得,再难的酒他也劝得;然而此时此地,他对着她,只有一个无话可说。
她和他之间,薄薄一层窗纸,两厢心事皆映得影影绰绰。
一说,便破。
她戳了几次,他糊了几回。
可眼下,她伤得他心乱,哭得他心焦;别说扯了窗纸,她就是烧了房子,他也束手无策。
等大夫的工夫,他倒了水喂到她唇边,她却别过脸一避。
绍桢不敢提她哭的事,只道:“你刚跳过舞出了那么汗,要喝点水的。”
晏晏冷着脸拿过他手里的杯子:“我扭了脚,又没扭了手。”
虞绍桢闻言,面上不禁浮出一点释然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不肯跟我说话了。”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却已然覆水难收。
晏晏吸了吸鼻子,水汪汪的一双眼只盯着地面:
“你有什么事得罪我了吗?我为什么不跟你说话?”
绍桢语塞,房间里一静,立在一旁的端木澈轻咳了一声,肃然道:“我去给栖霞打电话说一声。”说着,拔腿疾走。
恰此时护士拿了冰袋过来,虞绍桢赶忙自找台阶去拿:“我来吧。”
晏晏却垂着眼嗔道:“你笨死了,我不要你帮忙。”
那护士心中暗笑,面上却公事公办一派端然:“你是病人家属吗?”
虞绍桢点头:“我是她哥哥。”
晏晏心里一恼,冷然道:“我不认识他。”
“晏晏……”绍桢回过头,无可奈何地低唤了一声。
护士见他一副软骨相,更觉好笑,递过冰袋给他,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冰敷,不要揉。”
二十分钟前还在台上点转自如的细巧足踝,此时肿得骇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仿佛犹在向四周蔓延。虞绍桢看得皱眉,抬头望了望晏晏:“疼吗?”
晏晏侧着脸不看他:“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那你还问?”她娇哑的声音犹带泪意,胸中满是气恼,不但气他今晚离席而去,还恼恨自己现在俨然一只货真价实的“丑小鸭”:脸上可想而知的一塌糊涂,脚上肿得丑过猪蹄。
她满心期待的唯美片段总是不肯顺顺利利地发生在他们之间,她在他面前只有丢脸。
一次比一次丢脸。
那年她十二岁,也是这样一个风轻蝉噪,空气湿闷的夏末。
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日她都躁躁的,觉也睡不好。她以为是刚进中学,身边都是新同学新老师,不够适应而已。一日下了课回来,照例一个人在花园里看书;然而看着看着,身体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异样,让她几乎吓呆了自己。
她咬着嘴唇,直挺挺在花坛边坐了许久,才敢慢慢起身,只盼着千万不要是自己想到的那件事。
然而鹅黄色裙摆上草莓大小的一团咖红色印记,让她差点哭出来。
她慌乱地重又坐下,从脸颊到膝盖都像被蚂蚁爬过似的一阵阵发麻,整个人汗津津的,似乎连气息都变得怪异。
虞家宅邸里从侍女到警卫,处处有人,她现在跑回房间一定会被人看见。
怎么办,要等到天黑吗?
她装着看书,免得被人撞见自己一个人傻坐着。
然而摊在膝盖上的书才看了半行,脑海里不相干的念头就一个接一个往外跳。就算天黑下来,门廊前厅里也会有人,她还要上到三楼!
她得想想办法,或者可以把书遮在身后?好像还要再低一点……
她正评估这个主意的可行性,忽听有人轻笑着叫她:
“小姑娘,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想什么呢?”
高高瘦瘦的身影走过来,挡得她眼前一暗。
晏晏只觉得血管里的热流倏地涌到了脸上,**辣激得人冒汗,嗫嚅着道:“我……在看书。”
“天都快黑了,在这儿看什么书?”还没换掉学生制服的虞绍桢笑微微就来拉她:“一会儿要吃饭了。”
不想晏晏却挣开了他:“我待会再进去。”
虞绍桢打量了她一遍,抬手按在她额头上:“脸这么红,热的还是发烧了?”
“我没发烧,有点热。”晏晏心虚地往后蹭了蹭,猛然想起裙子上的污迹,身子赶忙定了格。
“热还不进去?喝果汁去。”虞绍桢说着,又来拉她。
晏晏却躲得更远:“我等一下再去。”
“小丫头,你怎么了?”虞绍桢在她面前蹲下,笑眯眯地仰脸看她:“跟人闹别扭了?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晏晏被他问得焦灼,急急想编个什么理由让他赶紧走,谁知心里一慌,手上的书一个没拿稳,掉在了草地上。
虞绍桢把书捡在手里,见是本侦探小说,自以为了然地笑道:“阿加莎——看了害怕?”
晏晏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见自己猜中,起身挨了她坐下,把书递还给她:“再看十分钟,我陪着你,不用害怕了。”
换了其它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很愿意赖在他身边,可只有现在,她好想他消失!
绍桢见她拿过书却并不打开,小小一张脸孔几处都皱着,俨然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揉揉她头顶,惑然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晏晏满脸通红地闷着头,明知道她只要坐着就万无一失,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身子,尽量面对着他。
“没怎么是怎么了?走了,进去吃饭。”虞绍桢说着,握着晏晏的肩膀就把她拎了起来。
她这时候还没开始长个子,站起来踮一踮才勉勉强强到他胸口,他突然出手拎她,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只有本能地惊叫:
“你干嘛?!”
她放声一喊,虞绍桢倒是吓住了,拖着她走了一步便赶紧松手:“你……没事吧?”
晏晏立刻兔子一样跳到他对面,唯恐他看破自己身后的“玄机”,然而坐久了一站起来,身体里又是湿热的一涌,她情不自禁地低叫了一声。
等她反应过来,惊恐地抬起头,却见虞绍桢正垂着眼掩唇而笑。
完了,晏晏悲愤地想,在她有限的不到十年的记忆里,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堪过。
她揪着裙子,呆呆站在他面前,不敢说也不敢动。
他却一点尴尬的表情也没有,反而噙着笑在她头顶怕了拍:“傻乎乎的。”
说罢,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拉了她便走。
她低着头,几乎脑海里一片空白地跟了他走,木偶一样被他带回房间:“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敢坐下,只木木地站着等,过了几分钟,再敲门进来的却是绍桢的姐姐。
戴着校官领花的大夫看着片子一说“有骨裂”,晏晏的脸色便怯了:“……我还能跳舞吗?”
“很长时间都不能了。”那大夫的脸色跟白袍领口露出的陆军制服一样冷:“先打上夹板吧。”
绍桢见晏晏变了脸色,便抚着她的背脊安慰道:“你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恢复一阵子,好了就没事了,骨折的好了还能打球呢,何况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大夫已冷然插话道:“骨裂也不是小事,恢复不好你试试!”
晏晏半疼半怕,抽了抽唇角,小声道:“总不会跛吧?”
大夫低“哼”了一声,“一般不会。”
晏晏忧心忡忡地望向绍桢,虞绍桢安抚地拍了拍她,也不敢公然跟大夫唱反调,只道:“不会的,你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就没事。”
晏晏看着脚踝两侧的夹板,只觉得那一截小腿怪模怪样,不像是自己的,再看护士拿来的拐杖,抿了抿唇,不大情愿地伸手去接。
绍桢一见,知道她是小女孩又要面子又爱美,便拿过那手杖递给一旁的端木:“这里地太硬,再摔着你,回家再试吧。”说着,又探手过来抱她。
他的手才揽过她的肩,晏晏颊边忽地一热,刚才她满心委屈一路疼一路哭,没顾得上旁人,这会儿几双眼睛瞧着,虞绍桢又来抱她,直像往她心里塞了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
绍桢见她迟疑,挨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想自己走?”
晏晏垂直眼不说话,只飞红着脸往他身前一偎。
绍桢把晏晏安置在后座上,端木仍旧开车。
之前他们来的时候,车里一边涕泪交加一边火急火燎,谁都顾不上说话;这会儿诸事停当,三个人皆不开口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晏晏靠在绍桢肩上,想着方才他见到自己受伤的焦灼殷切,心底幽幽荡起一线清甜,伤处仿佛也不那么痛了。
虞绍桢小心揽稳了她,哄小孩子似的拍抚着她的肩,视线滑过她打着夹板的脚踝,疑心是自己没去送花让她心烦才跌伤的,一念至此,又不敢深想。抬眼见端木澈目不斜视地开车,想起自己前不久还撺掇他追晏晏,可小姑娘受了伤,自己却极不知趣,不管不顾地献殷勤,纵然端木一向为人厚道,只怕心里也要不舒服……然而这种事,解释却比不解释更糟。
虞家听说晏晏跌伤了腿,不等他们回来,便又在配楼收拾出一间一楼的屋子给她暂住。
晏晏隔着车窗看见一直照料她的保姆和几个侍女都等在门廊里,不好意思再要虞绍桢抱她出来,便要他去后备箱里拿手杖。绍桢扶着她试了两步,见她不得要领几乎是跳起来挪动的,微微一笑便要揽她,然而一念闪过,却没抬起手来,回头对端木道:“阿澈,你扶晏晏进去,我有个要紧的电话要打。”
端木赶忙上前替他,晏晏刚要说话,却见虞夫人也迎了出来,一边陪着她慢慢往台阶上走,一边问:“大夫怎么说?”
端木扶了晏晏进到大厅,见她已能撑稳手杖,便把她交给了虞家的侍女。他转身出来,见虞绍桢正倚在喷泉边的花坛上出神,摇头一笑,道:“你不是去打电话了吗?”
绍桢若无其事地道:“我打完了。”
“你就是在家里装。”端木淡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又何必呢?你一向待晏晏最好,有些事不是顺理成章吗?”
绍桢垂了眼帘,长长吁了口气,“待她好是一回事,哥哥待妹妹好,也是好——男女朋友就是另一回事了。”
端木想了想,道:“你是怕你家里人都喜欢晏晏,万一你们闹了别扭吵架分手,虞伯伯教训你吗?”
虞绍桢不以为然地一哂:“我还不至于怕他怕到这个地步。”
“那……我就不懂你了。”
虞绍桢又是一叹,低低道:“你说我一向待她好,没错,我是待她好,可我不懂事的时候就待她好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是习惯,还是喜欢?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或许就是不喜欢。”
端木静静站在他身边,听他说到这里,忽道:“不知道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绍桢笑道:“有些人是试不得的,你试一试,成了当然是一双良好;要是不成,我怎么跟‘上峰’交待?况且……”他眉目间的神色仿佛黯了黯:“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知道,我也不想让她伤心。”
端木微一皱眉,苦笑着道:“你是什么人啊?”
“我这个人啊——”绍桢不胜感慨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是由衷地热爱广大妇女同胞。”
晏晏由着保姆和侍女帮她换衫沐浴,又倚在床上吃了宵夜点心,虞家上下,连绍桢的父亲和小弟都来看过她了,独不见虞绍桢露面,她从医院带回来的那一丝甜意渐渐酿得发酸,可她总不能给他房间打电话吧?她现在是“伤员”,该他主动来关心她嘛!
床头的座钟慢慢移到了十点,保姆劝她早点睡觉,她支吾答应着关了台灯遣她们出去,一个人双目炯炯地躺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盯得鼻尖微酸,打着夹板的伤处也一波一波地发疼,搅得晏晏一阵着恼:
他不会已经睡觉了吧?
她受了伤,一个人孤伶伶躺在这儿,动一动都觉得麻烦,他倒睡得着!
不会,他不会睡得这么早,要是他睡了,她更应该打个电话吵他一吵,吵醒了算他活该!
她扯过电话拨他房间的内线号码,谁知铃声响了几遍也没人来接,晏晏不死心地又拨了一遍,仍人没人听,这么晚了,他怎么会不在房间里呢?
她愣愣握着听筒,想起之前虞绍桢说有个要紧的电话要打,难道他约了人出去了?她都被他气得跌伤了,他就这样不理会她?
晏晏揪着被单,眼底忍不住一热,眼看就要落泪,却猛然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她连忙揉了揉眼睛,问道:“谁呀?”
只听门外那人轻声应道:“是我,你睡了吗?”
不是别人,正是虞绍桢。
晏晏脱口道:“没有。”话一出口,又后悔自己答得太快,却听虞绍桢又问:
“我方便进来吗?”
晏晏故意晾了他半分钟,才道:“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来看看你。你要是睡了,就别开灯了,明天再说。”
晏晏一听,立刻按开了床头的壁灯,道:“我没睡呢,你进来吧。”
绍桢推门进来,打量着她的脸色道:“你觉得好点没?”
晏晏嘟着嘴瞥了他一眼,“一会儿就会疼。”见他手上捧着个半米见方的纸盒子,知道是拿给自己的,不是吃的就是玩物,却故意不问,反而冷着脸道:
“我打电话给你,你干嘛不接?”
绍桢拉了椅子在她床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就是刚才啊。”
绍桢笑道:“小姑奶奶,我过来看你,当然接不了你的电话了,难道叫我那缸鱼跳出来接吗?”
晏晏扑哧一笑,却矜着脸色不肯放松:“反正是你不好。”
“嗯嗯嗯,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绍桢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道。
晏晏心头蓦地一跳,微微低了头:“你拿的什么呀?”
绍桢一笑,掀开那盒子,拿出的似乎是个极精致的坦克模型,晏晏扫了一眼,蹙眉笑道:“我才不玩儿这个呢!拼老半天拼不好。”
虞绍桢笑道:“这个不是模型。”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坦克放在了地上,另送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握在手里按住,那小坦克便转着履带开了出去。
晏晏拍着他的手臂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儿吗?”
虞绍桢待那小坦克开到门口,又把它按了回来在房间里四处转弯,一本正经地道:“你这阵子要养伤,动起来不方便,要是谁惹你生气呢,你就拿这个撞他,来来来,你试试……”
晏晏忍俊不禁接过那支遥控,“指使”那小玩意前进倒退。虞绍桢坐在她身畔,见她乌黑的发丝散落在牙白的鹅绒枕上,丝光流丽的天蓝色睡衣上错落着白色的天鹅印花,衬着粉莹莹娇滴滴的一张脸,看得人心思一荡,赶忙移开了眼;却见那小坦克已然摇摇晃晃地直冲自己过来,他也不躲,等那小坦克撞到脚边,抚着胸口作势“啊”了一声,转过脸来对晏晏道:
“小姑奶奶,你消气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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