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疆场归乡音

江随州将阴无凭送回了承和殿,隔着老远就看到雪檐下等候的顾及。

看着高大身影远远投来的视线,江随州停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而改口道:“我一会儿有些事,就不送公子回房了。”

“嗯,有劳了江大人将我送到这了。”

阴无凭没觉察出异常,被江随州带到屋檐下同江随州告别后,就安静的等待来人搀扶,对江随州和顾及的眼神交汇毫无所察。

许久,终于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宽阔的肩膀覆下的一瞬间,阴无凭有些无奈道:“陛下。”

“诶,被你发现了啊。”他笑得不好意思,但语气中却带着藏不住的雀跃,他好像不记得昨晚的拒绝,更不在意阴无凭的冷淡,开心道:“能治好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阴无凭明白他知道了,想来顾及也不可能完全不知晓他的动向。明明是被窥视着行动,但阴无凭却没有任何抵触,只是很平静的说了一句,“不知道。”

晚风吹起的了他外层的披风,淡淡的血腥气露出,顾及漠了半刻,加快步子,将他带到了最近的空房中。

阴无凭脊背靠在门扉上,轻巧的吱呀声传来,他只是反手按在门扉稳住身形,并没有阻止身前冒犯的人。宽大的手解开了脖颈的绳结,温暖的披风一点点敞开,拢在身体中的舒心暖意一点点流散,冬日寒冷灌入让披风下的身体隐隐发颤。

顾及皱眉打量那些血迹,袖口,腹部,他上手按压,确定不是眼前人血的后,松了口气的问:“怎么回事?”

阴无凭扯回敞开的披风,感受着身体渐渐平复的寒意,坦然道:“不小心蹭上的,谢过陛下担心。”

顾及不信他忽悠,但却也不多问,只是沉默的将人衣服理好后拉出了房间。

不巧的是碰上了照禧。

照禧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不动神色道:“公子可需沐浴?”

“嗯,准备吧。”顾及率先道。

照禧应声退下,顾及有些不自在的拉了拉身边人,问道:“她近来,似乎对我恭敬不少……”这就是让顾及感到不适的地方。

照禧既是使女,跟在圣子身侧服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何对他一个外人恭敬有加?顾及现在还记得当初照禧的漠然,除了应尽的礼仪外,不会多一份遵从,但如今却可以任由他指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准确的时间应该是渠州见面后,或者再具体一点,是从阴无凭醒来。

那一夜树影摇曳,究竟是什么吹动了照禧。

顾及侧头去看,却见阴无凭毫不关心,仍旧无所谓的样子,“她本就不是我的使女,跟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或许也该去找自己的路了。”

阴无凭不见失落,甚至带着点笑意。

顾及听得不舒服,就像是棉花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干巴巴的开口道:“说得怎么这么冷血。”

“若你眼睛好了想干什么。”或许是两人的对话太过消极,顾及干脆直接换了个问题。

“不知道。”阴无凭拢紧了些披风,“现在能不能治好都还未知。”

顾及实在见不得他消极,逮着把人送到浴室去,说是洗洗坏运气。

老人说是考虑,但第二日就已经做好了决定。被诏狱所人送来的时候已经简单处理了伤口,也洗了洗身上的血污,看着还是体面不少。

顾及知道消息,比阴无凭要积极得多,甩开折福二里远,恨不得直接飞过来,看到老人的时候半天没认出来。

说来也不怪他,几日前他问江随州的时候,江随州只说没绝食,却没说一日就进两口食,就勉强够活口气儿的程度。如今虽是衣冠整洁,却比第一次见面时要狼狈不少。

老人叫塞托乐,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被带到渠州的,那时候他只是跟着族人被驱逐到这里,看管的人就给他们一包种子,一些农具,剩下的靠他们自己。

“奴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词,它出现在监管者挥下鞭子的时候,出现在逃跑失败夜里那些兵卫满口脏话的嘴里,或者是不久前,宋举那句轻蔑的不值一提……但它却切切实实的贯彻了这个异族人一生。他们比陈国的大队先一步来到这里,他如今七十岁的年纪,却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朝代更迭、新旧交替,于他们这些藏匿深山中的“种药人”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不是哈赤格反水,他甚至连如今犹豫的机会都没有。

他看到阴无凭后,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要回家,回到那片海。”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已经离开三十年了,我知道你知晓我的不幸,如果你们汉人的圣子真有神力,就让我回家吧。”他如是说。

阴无凭没有任何触动,对他而言,再如何悲壮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已,他没有任何想要发表感触的想法,浅色的瞳孔甚至没有颤抖,或许是真的伤到了根本,又或者只是不足以触动他的情绪,他只是冷淡的回道:“只是这样的要求吗?”

“是,活着的身体也好,死去的躯壳也好……只要回去就好。”

顾及听着他们对话,只觉生气沉沉的,打断道:“行了行了,少说什么死不死的,给他治好了,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塞托乐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才继续道:“眼睛我能治,只要你没戳瞎他,仅仅是药物并不麻烦……”他话风一转道:“但我需要时间,我已经太多年没行过医了,除了种药外,我现在想不起一点东西……我要找到被族人保管的笔记。”

“我会叫人回去找。”顾及并不在乎塞托乐究竟是想借机找回族人旧物,还是真的想不起,对他而言,他想要的结果只有一个,治好阴无凭,除了出生就与毒打交道的引浪人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为阴无凭治疗。

“还有一件事。”他朝顾及点头后又看向阴无凭,斟酌一会儿,还是道:“我不能保证完全成功。”

“什么意思?”顾及止不住的挑眉,明晃晃的威胁着。

“你就算拿刀比着我脖子,我也不能保证。”他轻叹道:“我不知道圣子现在什么情况。打第一次照面我就看出来了,他身上不止一种毒,而且已经很多年了,再者,周续没有按我们的药方来,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若是之后完全按我们的法子……”塞托乐点到为止的闭上了嘴。

顾及似乎还想说什么,被阴无凭拦下道:“我明白,此番解毒,全由我想,死生不论……”

“不行!”顾及用力握住了那只阻拦在前的手臂,感觉力道重了又缓缓松开,捏出的红印子出现在挣开桎梏的腕间,他想仔细看看,却见手腕主人已经抽走那只手,面色平和,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你若没有异心,我自己熬不住走了,你照样能回那片海。”

顾及收回盯着阴无凭侧脸的视线,转过脸对塞托乐阴恻恻道:“我保证你的骨灰能洒到那片海,或者把你喂给那片儿的鱼……”

塞托乐却笑了,笑得真心实意,“那真是太感谢了。”

顾及起先以为,阴无凭的那句“熬不住自己走了”只是比喻,但到了治疗的时候,他真正感受到了阴无凭的严谨,阴无凭没有任何夸大。

在这之前,阴无凭还有一个平静而热闹的新年。

镇北军返程的事情已经提到日程上了,“可以的话,希望能在冬节之前赶回来”这是戈煜手写信中的原话,夹杂在一堆公务文书中,被顾及压在最下面。他一直没有给出回信,写信人也一点不催,但隔着千山万水的两人都很清楚,这是避不开的话题——打还是不打?

镇北军在建国后就没有归过都,六年前定下的版图将西南一带所有的小国划分进陈国境内,但却不是所有都被收入囊中,绘图者不屑于勾画的、尘埃大小的领土上,是各自为政的部落杂居——他们就是地图上所谓的边境。

这些民族部落规模并不大,若说要攻下也并非难事,真正难的是收尾,怎么安抚,怎么处理边境两族之间多年的沟壑?这些若不是陈国国内的家事,对镇北军而言只需要解决暴动摩擦就行,因为那是对外,讲求不到什么和谐美好,只要自己人不吃亏就是大圆满。但如果将他们收归在陈国境内呢?渠州就是最好的例证,怀柔不行,但也不能强压,真逼急了兔子也得咬人……

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耗费精力。

说白了,不是不能够,而是不划算。

最终顾及提笔,允了镇北军返程的想法。

边塞风雪吹刮着戈煜暴露在轻甲外的脸,刀锋刮过的伤口微微裂开,但却干燥的流不出一滴血,他消瘦了很多,也坚毅了很多。离别时的十八少年郎如今已经长成胸膛宽阔的一方后盾,他眯眼打量着河对岸的微弱的星火,在风雪中来不及升起一点炊烟就扑灭在一片白芒里,那是对岸部族的帐篷。

“将军,陛下回信了。”

脊背挺阔的将军转身,接过那张越过数里的信笺,送信的士兵递过就安静的站在一旁,只见成日板着一张脸的将军隐隐有笑意上眉,若是不看断开在眉锋上的那道还触目惊心的刀疤,也能算上是个剑眉星目的好青年,而非是个杀伐果决的战场阎王。

“今年要归都叙职,叫轮值的多留只眼睛站岗,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

下达任务的戈煜又皱起了万年不松的眉毛,等到人走远,才抬头看向不远处原本熄灭的火光。

此刻汇聚头顶的霜雪渐缓,那些微弱的火石终于点燃了取暖的篝火,在盘踞错乱的房帐间,也不失为一种美景。

冰冻的河面上,小女孩摇着脑袋上的辫子,失落道:“那个阿哥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那天公爷爷就不好吗?他现在可是气得生病了,我们只是想要借他们一点东西,等来年粮食长出来了,咱们还回去就好。”背着厚厚米粮的青年喘着粗气打断了女孩的愧疚,他背着重重的粮食袋子,拉着女孩缓慢向部族靠近。

大旱从来就不止是一个国家的困难。

大国尚可州县互助缓和温饱困境,但他们这样处在边境的部族没有这样的能力。不相互吞并,这是他们彼此在天灾前的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他们一致把目光投向了河对岸的陈国——这个刚刚稳定,且不好战的邻国。

“那我明年会少吃一点,这样就能尽快把东西还给他们……”女孩小心的捡起掉落在地的一颗薯豆,将它丢到自己后背的小兜兜里。

身侧的青年拍了一下女孩的脑袋,蹲身将女孩弓腰落下的东西一点点装回小背篓里,叹气道:“当然可以,但你不能把咱们借到的粮食搞掉了。”

“哦。”女孩按着头老老实实的转过身,等着背上一点点重下来的背篓装好又忍不住跑起来,青年只好把又掉下的放到自己的背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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