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御叹了口气,和缓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定罪亦是。归根结底,是先帝贪图享乐不作为,如此说来,你我何异?”
他牢牢抱住她,“月儿放心,吾不会让你同皇后一般,就算真是那样,吾也护得住你。”
兮月哽咽嗯了一声,“我知道,陛下最厉害了。”
宫御拍拍她脑袋,“好了好了,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出去试试?看胃口好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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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胃不适,喝药用饭都难,又不能不用。
用得少,自然人没什么力气。
兮月本想缓一缓,而后去写几个字,总聊胜于无。
结果靠在榻上,越来越难受,手捂着胃,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
她动了动,想起身去将茶杯拿过来,被宫御按住,“想要什么,我去拿。”
兮月示意他看那边桌子,“想喝些水。”
软榻这儿倒也放了茶壶,只是里面是养胃茶,或者叫汤也行。她用不进多少膳食,她们便想了这法子。
宫御起身去拿,路过时注意到了那头的筝。
兮月看他还仔细看了会儿,笑道:“也是之前你挑出送过来的东西。”
“想着或许何时有空弹一弹,便让放了出来。”
“有空弹一弹?”宫御挑眉,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记得你还会筝?”
他将壶和杯子都放在近旁的几案上,慢条斯理倒了一杯递给她。
兮月浅饮一口,反问回去,“那怎的陛下还送筝给我?”
宫御不接招,往椅上一靠,“库里有,看见便送了,还需理由?”
兮月无语。不想搭理这人。
半卧也不舒服,她想起身走两步,顺带把杯子放回去。
却没成想,刚站起来,胃部突然抽痛,手脚一下软了。
她一瞬意识到手松了,下意识去捞,可她自个儿尚自顾不暇,站也站不稳,哪来得及。
“砰——!”
她整个人跳着般抖了一下,面色一瞬惨白。
四肢百骸灌了泥似的支使不动,这一下,整个世界都空白了。
几乎与此同时,宫御坐着的椅子滋啦一声被他站起的动作推后,不稳要向后倒。
他动作异常敏捷,大步冲过来,在椅子倒地之前就抱住了她。
很沉的一把黑檀椅倒地,宫御明显感觉到她身体因这响声又应激抖了几下。
他紧紧抱着,拍她的背。
一地的碎瓷。
他不敢想,要是她就这样倒地,那么多瓷片,会扎得多深、多多。
外间侍女被响声惊动,几个小步跑进来,被安排着仔细把碎片扫走,椅子扶起。
兮月只觉灵魂出窍一般,耳边有长长的嗡鸣,心后知后觉剧烈跳起来。
一瞬、又好似许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由远及近,却也似蒙了一层什么隔开来,并不真切。
可他明明一直在耳边唤她。
兮月闭上眼,抖着身子喘气。手紧抓着他的衣裳。
一会儿,睁开眼,安抚地对他摇摇头。
“刚刚……”
出口,她才听见她声音那么哑,还有点儿抖。她深吸口气,缓了缓。
又道:“刚刚突然疼了一下,我没防备,掉了杯子,自个儿把自个儿吓到了。”
她才发现他唇紧紧抿着,呼吸亦急促。
听得他长长松口气。
她看他眼眶都有些红,顿时心疼,“陛下……”
他把她安放好,“你想做什么,先告诉我,好不好?”
她红着眼点头,“嗯嗯。”
踌躇,“……我刚刚,是想走两步,顺便放个杯子来着。”
“……”
宫御神色不明,“那还想走吗?”
“要是还想,你看我走两步,解解馋,行吗?”
兮月大大的眼睛无辜看着他,乖乖摇头,“不想了陛下。”
宫御瞧她这样,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儿,牙痒痒,“你呀……”
兮月乖乖让他捏,还副赠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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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是如愿以偿听到了陛下弹奏的筝曲。
筝的音色较琴明脆,昔日在他手下更有金戈铁马之势。
今日为了闺阁之乐,也为了安抚她,或许也有他自己,兮月有幸听得一首首缠绵之曲。
同曲不同人,同人不同境。
兮月拄着胳膊,优哉游哉听得他拨弦弄雅音。
不知是因她心中所想亦或他确有此意,无论他弹什么曲,她都觉得情意声声入耳,缠绵不绝。
这种感觉,在最后一曲凤求凰中得了验证。
她在这声声筝音中微醺般脸颊飞红。
身体的些微不适,竟都全然不觉了。
一曲终了,也依旧在她心上回响。
宫御绕过筝,深深望着她,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她似已经醉了,双眼迷朦。
他俯下身,与她轻轻交换一吻。沉迷辗转。
兮月闭着眼,像是高高在云端,又像是身陷红尘,甘愿沦陷。
他最后汲着她的唇瓣,听她无意识嘤咛。
……
在他怀里,她撒娇搂上他脖颈,“陛下,我下次想听你用琴弹。”
“弹什么?”他调笑。
她羞涩,却没躲开他的眼神,一双眸子秋波流转,雾蒙蒙,“弹琴曲,凤求凰。”
虽筝的清脆让此曲多了些许欢快韵味,但她更想念琴那悠远绵长之感。
若是他为她……
仅是想像,她便已心神倾倒。
宫御稀罕她如此坦诚,靠近与她耳鬓厮磨,“谨遵娘子吩咐。”
兮月让他蹭了几下,他还不停,她嫌弃他的头发扎人,皱着脸将他推开。
“你别蹭了。”
他将她手拿下来,笑容消失,看着她。
兮月表情都没变,“你头发太硬了,扎。”
两人对视,谁也不输阵。
几息后。
她扑过去,“还是我来吧。”
他接住她,被她的动作可爱到,低低笑出声。
兮月听见了,使劲儿抵着他。
她的劲儿能有多大,他却怕她更恼,故意顺着力道往另一边歪了歪。
她当然能感觉到,他配合的动作甚至有些滑稽。
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
沐浴后就寝时,宫御一路将她抱到床上。
她精神一向不好,尤其夜里睡前,总是昏昏沉沉。
有他在,她便可连最后一丝警醒也无,安然垂了眼皮,不做抵抗,任由意识沉浮。
他将她严严实实裹好。
察觉他离开,她皱起眉,不情不愿哼唧两声。
很快,他的大手伸了进来,摸摸她的手,又去摸她的脚。
兮月贪恋温暖,迷糊着往他那儿挪。
他的手在脚那里停住,随后那只大掌横着将两只都握住。
似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她的小脚微微动了动。
“今日脚怎的这样凉?”
宫御干脆也钻了进去,将她冰凉的小脚夹在双腿之间捂着。
兮月顺着这动作贴了上来,细微地不断动作,想和他有更多接触。
最终寻到舒服的位置,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宫御抱着她,确定她不再动了,微仰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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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日落,庭院的叶子开始落了。
她无意间看到一个半黄半绿的,尚算康健,不知怎么就被母树抛弃了。
她命人捡了回来。
洗净封住,成了今年秋日她的第一个书签。
许是惦念着第二日面见兮晏的事,她久违做了个与幼时相关,醒来依旧清晰的梦。
没什么画面,只有感觉、声音。
梦里,她努力睁眼,却一直睁不开。
像在气泡里。
她听到外面的人在说话。
中年男人的声音,仅是听到,就能想像那身躯是多么粗犷壮硕。
兮月想紧紧抱住自己。想逃,想湮灭自己的任何存在。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
恐惧攀升,心跳如鼓,时间模糊,直到某一刻骤然落地——她感觉到两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脚,倒着提起。
刹那,世界轰鸣,大音无声。
顿感弥漫开来,意识与身体不管灵魂深处的疯狂叫嚣,从始至终,僵硬麻木。
——她庆幸这麻木,让她拥有了扭曲的无所畏惧。
……
这一刻,冥冥中似乎早有预料。
……
水声在耳边炸开,很多重声音畅快大笑,似魔鬼环绕。
她一下连灵魂也安静下来,冰凉的绝望裹挟一切。
窒息感亦不真切,犹在异世。她因这痛苦感到荒诞的畅快。
她被反复提起、放下。
一开始渴望空气,心肺炸裂般疼痛。后来,她渴望水,渴望寂静,渴望一切尘埃落定。
直到被甩了甩,一下丢了。
腿脚终于自由,再感受不到那紧箍着、几要捏碎骨肉的巨大力道。
得偿所愿,她开心起来。
掉入水中那瞬间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九天鸣音。而后,身躯被无数朵温柔的云缓缓托起、盘旋、上升。
她微微蜷起,像是回归母亲的怀抱,倏然极度温暖安心。
……
梦醒,她睁开眼,懒懒翻过身,仰躺着。
被溺亡的梦是年少时的老伙伴了,焦虑、紧张、绝望时总会到来。
每次醒来,都有种逃出生天的轻松——现实中,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呼吸。
死亡的恐惧,让她再痛苦也会好好听话。
——十三岁时,她之所以被选中亲自教导,就是因为之前的两个姐姐不听话被放弃了。
她记得,某一天听到过她们短促的尖叫哭喊声。那声音穿过重重岁月,至今清晰。
父亲管理之下,府中向来安静、轻声细语,彼此间说话都要近些才能听清,更无人敢高声语。尤其后院中,大声说话的向来只有父亲一人。
何况那么尖利刺耳的声音。
后来,这声音就成了她梦中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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