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才知道,那时,她们是被捂住嘴拖下去,溺死在了丞相府靠近外围墙的池子里。
她曾见过的,那池子荒草杂生,无人打理。只有水还算清澈。
知道自己是下一个时,母亲抱着她,说没事的,只要听话,会没事的。
可母亲自己都怕得止不住发抖。
没有选择,不得不去。
她有时催眠自己是一个木偶。这样过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出阁、会成婚,会逃离那里。
只要活着。
她撑起身子坐起,摁住胸口。
一下一下深呼吸。
心跳声震在耳边。
还有掌心,也跟着出汗。
好几年过去,也还总是轻易被回忆、被相关的事折磨一遍又一遍。
心悸时一下一下的心跳不用注意都能感受到,剧烈些胸口都疼,四肢百骸也随着震。
时刻提醒着,她因此事是有多么不平静。
仿佛脆弱与生俱来、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了。
.
起床盥洗。
前几日身体不适,今日好不容易出门,她还没怎么,宫女们倒一个个兴奋地忙碌起来。
个个儿盼着大展身手。
见她们这样开心,她也被带动着轻松了些,眼中含笑,由得她们忙前忙后。
最后瞧着镜中的自己,险些没认出来。
她最熟悉的,是自己不施粉黛、病中憔悴的模样。就算再有,也只略施粉黛。
这样的浓妆,几月都未曾有过。
心底为难,有些后悔被她们一个比一个甜的笑容蛊惑着事事点头了。
可在小宫女们殷殷切切等着她回答的时候,她还是扯出一个笑。
那么多的目光下,点头,“甚好。”
星兰看出来她的不自在,竟还故意笑道:“娘子容貌国色天香,合该如此才是。”
兮月瞪她一眼。
再看看镜中,虽是浓妆,却并不显隆重,且很是与衣裳相称。
甚至正因风格与往日不同,更让人眼前一亮。
起码她自个儿看久一点顺眼了,也觉得新鲜。
仪态更是无可挑剔。
这是当日学琴时一并学的,极端的方式残忍,却也扎扎实实刻进了骨血。
她浅浅地笑。
放松下来,没骨头般倚到榻上,“陛下可说了何时?”
星彤:“回娘子,陛下传话,道皆可,一早儿便让候着了。”
兮月挑眉。
一直候着?那八成托辞说她身体不适,结果现在就这浓妆艳抹地过去?
是要气死兮晏还是让她演个戏装可怜?
她往嘴里扔了个蜜饯,“那坐会儿再走。”
……
乘步辇出门,一路上没什么人。
以前看到兮晏时,总是在丞相书房附近。
她出他进,亦或相反。两人有时遥遥点头,有时离得近,她唤一声“哥哥”,他回一句“兮月妹妹”。
这般称呼,是因为哥哥只有一个,妹妹却多得让丞相连行序都懒得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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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推开门,兮月款款跨入。
抬头,看到一张温润面容上的一瞬怔然。
他很快行礼,“微臣兮晏,拜见贵妃。”
是全礼,这是她入宫以后,他第一次拜见。
兮月端庄微笑,抬手示意,“哥哥不用多礼。”
兮晏起身,似乎有些无措。
半晌,道:“娘子……似乎瘦了些。”
兮月也打量他,他比以前显得更温和了,面相和善,很容易给人好感。
这一点与丞相一脉相承,却比丞相更真切。
君子如玉,倒也不枉费这好皮囊。
兮月笑了笑,上座,示意他也坐。
理了理广袖,放好,抬头看他,“因年初的事,病到现在,前几日还不能起身。今日好些,才能来见哥哥。”
兮晏听了,手攥成拳,很快松开,道:“……娘子受苦了。”
兮月摇头,“总要受些苦,过了也便好了。”
“娘子想得开便好,忧思总是无益。”
“忧思总是无益……”兮月若有所思,转而笑道,“这句话也送给哥哥。”
兮晏垂头,“叫娘子见笑了。”
“丞相大人叫哥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吗?”兮月道。
兮晏头依旧低着,并且似乎还更低了些,“父亲并未说什么要紧事,只是之前写信未回,担忧娘子宫中生活,特使我来向娘子请安。”
兮月收回目光,有些没趣儿,“那你呢?”
“嗯?”兮晏抬头。
兮月重复:“丞相如此说,那你呢?”
他恍然,随而自嘲:“父亲面前,晏并无什么自己的想法。”
兮月笑了一声。
“吾面前呢?”兮月右手食指一下一下点着左手手背。
语毕,头微微歪着看他。
兮晏沉默下来。
转而意识到什么,一时屏息,牙齿都在微微颤栗。
兮月又笑一声。
“丞相为何给吾写那样的信,你为何今日坐在这里,个中缘由你不会不懂。”
“丞相自大,觉得自个儿权势滔天,给的面子吾不可能不受。哥哥……也这样想吗?”兮月渐渐敛笑肃容。
兮晏闻言苦笑,面上形容几乎不成样子。心中裂开一条缝,所思所想从眼里透出来。
那压抑苦涩太过浓郁,怎么看也不应存在于这样一双年轻的眼睛里。
一瞬,便勾起兮月旧日痛苦的回忆。
这种情绪,她太过熟悉。
兮月移开眼睛。
他的声音都有些恍惚,“我怎会如此想,进宫打扰娘子本就万般无奈。何况这些日子日夜辗转……娘子您应也能猜到,自年初出事,他看陛下待您情谊如此深厚,鼓吹自己的先见之明,光是在我面前,就不下几十次。”
兮月忍不住嗤笑一声。
“……陛下待他亦是愈发亲近,”温润的面容透出麻木,“他更加自负,待我也更为……”
“严苛”这样的词语都形容不了。
他勾勾唇角,声音轻而显得飘忽,“随心所欲吧,厌我不成才,不配当他的儿子。”
“后来,无论何事,好还是坏,事事皆恨不得我从未出生,占了他唯一儿子的身份,若不是我,他便必定有一个年少天才、堪为龙凤的儿子了。”
兮月并不感到意外。
她道:“哥哥领差做事,本事并不差,已算是青年翘楚。”
顿了下,轻飘飘地评价,“心比天高,傲然无物,都是夸他了。”
说出口,心里别扭,兮月才知自己原来言不由衷。道深仇大恨都是浪费感情的人,岂是这样就能形容的了的?
只是若再恶毒的词出口,没的脏了自己的嘴。
可兮晏听到,竟一下红了眼眶。
兮月看他这样,心里五味成杂间满是荒凉。
事事责打惩罚,不分青白对错,这滋味她年少时一直受着,如今,也轮到他了。
可他不必担心某日惊醒,被粗壮大汉压去池边溺死。
而兮月在这样的担忧恐惧中,活了十多年。
从懂事起,她就知道,丞相府的女儿,衣食或许无忧,生死确无定数。
姐妹出生的多,长大的却一年比一年少,母亲日日乞求上苍,不要让父亲注意到她。
后来,她收拾母亲遗物时才看到,母亲私下,竟连她的丧仪都偷偷备好了。
想到这儿,兮月抬眸。
她有些不耐了。
“哥哥不必因此妄自菲薄,早日谋条出路才是应当。”
兮晏瞧着意动,可最终沉默。
兮月缓缓饮了口茶。人不站在生死的分岔路口,本就没那么容易做出选择。
可有几人有机会站上去呢,总是自己短视,先把生路堵死,到头来才发现只剩死路一条。
兮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多谢娘子美意……”
兮月“嗒”地一声把茶杯放下。
兮晏抖了一下。
他看着陛下将父亲玩弄股掌之间,甚至樯橹灰飞烟灭之时,依旧能让父亲感恩戴德。
他最怕的人,早就成了陛下。
而贵妃的威势,与陛下如出一辙。
兮月对他微笑,无半分怒意,“倒也不着急,哥哥回去好好儿想想。”
兮晏低了头,“是,娘子说得是。”
似笑非笑,给他最后一句,“丞相所求,你不用担心,吾都知道。”
语罢垂眸。
怎么可能不着急呢,这不,第一个选择,就看他回府如何回禀丞相了。
……
兮晏退出去,星兰低语,“娘子,他真的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回了丞相可怎么好?”
兮月饮了口茶,道:“他不会的。”
星兰见她心中自有成算,便不再多问。
门又打开,应宿公公一路低腰到她面前。
兮月眼睛都亮了,等不急他说话,直接问:“陛下呢?”
“回娘子,陛下一时走不开,着奴婢领娘子去御书房。”
兮月开心极了,“那走吧。”
也不管什么仪态了,衣裳繁琐,起身也没整理,随意提着就要往外走。
“哎呦我的娘子,”星兰赶忙追上去,“您好歹理理裙摆。”
追在后头,手忙脚乱地勉强整出了个样子。
兮月就像一阵风,风风火火刮进了御书房。连门都是自己推开的。
两个门口小太监的手刚伸出去,停在空中顿了顿,只来得及往前几步将门拉回关上。
门口候着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
“刚才可曾看清是何人进去?”
“匆匆一瞥,瞧着穿着,似乎是后妃。”
有人闻言瞬间了然,“后妃?那便只能是贵妃了。”
啧啧两声,“贵妃真是深得圣心啊。”
皆是附和感叹,“可不是,丞相大人生了个好女儿啊。”
“任谁家出了这样一个女儿,满门富贵都近在眼前,更别提是丞相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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