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疯闹一直持续到了午时,众人这才意兴阑珊的散去,期间,德叔和江岁寒都有些心事重重,两人的视线集中在放烟花的秦珏身上,直到结束。
江岁寒出乎意料地没有回江家,秦珏听了自是相当高兴,按照惯例缠着他进了里屋,江岁寒也例行公事般抗拒,最后屈服。
一夜未眠,江岁寒看着他沉静的睡颜,眼里是蔓延的冰冷和足以烧毁天地的恨意。
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仇人就在眼前,他几乎失控般,抬手掐上他的脖子,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刚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秦珏抱住他伸出的那只手,发出一声睡意朦胧的呓语,又甜甜睡过去了。
几乎燃起的恨意如烈火一般,被一盆水兜头浇灭,一点火苗都没留下,只不尴不尬地冒着烟。
江岁寒浑身一僵,全身过电似的。
这晚当然时一点没睡着。
隔日,秦珏醒得出乎意料的早,江岁寒再看身旁已经没有人了,他跟着寻出去,只见假山上站着一道皓白色的身影,长身玉立,亭亭如暮色晨曦中的白鹤,他昂着脸,看着远处的白日焰火,怔怔出神。
今日是朝火集会的最后一天,江岁寒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还是问了一句,“秦公子,这是做什么?”
“嗯?”秦珏闻声看过来,作茫然状,即刻又望了回去,“你瞧那烟火,纵使片刻后就会化作一地灰烬,但能有片刻自由,也是好的。”
江岁寒压根没打算搭腔,就这么抱着手默默看他表演。
“在秦家的二十年里,世人都说我锦衣玉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他们不知道,我一直被限制自由,连门都跨不出去一步,一想到我此后的半辈子都是这般境况,便觉得活着没意思。”
江岁寒:……
他不能出门?那自己天天在街上看到坐着轿子瞎溜达的人是鬼变的吗?
“不想活就去死,很简单的事,”江岁寒转身就走。
秦珏气不打一处来,从假山上爬下来给了他一脚。
两人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了一阵,江岁寒烦不胜烦,借口上值避一避,这才安静了些。
他这一去往往要隔十天半个月才会再回来,秦珏一边同几人打着牌九消遣时间,一边等着疯女人的信。
自秦珏来之后,原本出行没有限制的疯女人也被关起来不让出去,生怕他胡言乱语跑出去泄露了什么风声,所以她现在要出宅子不惊动其他三人,还得费点力气。
只是秦珏没料到隔天中午就等到了疯女人的消息,两人趁着其余人午睡,在曲水廊桥上碰头。
“早在朝火集会之前,铺天盖地的官兵就全撤了,现在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秦珏沉思不言,果真和预料的一分不差。
晋北王搞这么大阵仗,实际上是借了通缉秦绝川的名义来找到他,可这么些天过去了,只是个拐卖的罪名不足以调动这么多兵力,不由得让人觉得私心过重,难免要往那方面想,说到底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实质的罪名,即使是亲王,也得忌惮人言可畏,虽然大周男风相对盛行,但对于那等大人物来说还是有损皇室名声的。
秦珏拱手,“多谢母亲,你这回可算帮了我大忙了。”
疯女人望着他笑,“只要瑛娘能平平安安的,让母亲做什么都愿意。”
“我们晚上出去一趟,看看情况,”条件允许地话直接溜出城,不行再回到菡萏园,秦珏盘算着。
晚饭上,秦珏有意无意提及今天是集会最后一天,会有比春节还盛大的烟花秀,整个大周最富盛名的梨园班子去淮水上表演天女散花,精彩程度连花神游街都能盖过去。
听得众人心驰神往,唯有德叔默不作声。
绿茹昨晚本来就没有玩尽兴,听他这么一说,下一刻就拉着所有人一起去了,疯女人自然也跟着颠颠地去了,留秦珏一人在房里关禁闭。
但他只闹了一会,等众人都出了大门,瞬间安静下来,开始收拾东西,他本来要拿剑,想到如果没办法出城仍然要回来,不好跟几人解释,于是就将它放在桌上,连同那本圣籍一起,只带了有过命交情的小鹦鹉。
“委屈了,咱们溜出去就好了。”秦珏轻轻拿下它嘴上的定制嘴套,小鹦鹉站在桌子上立刻朝他开骂,梗着脖子跳脚,痛斥他的不道义。
秦珏双手合十抱歉,这实在不是他本愿,只因为从前他骂江岁寒的次数太多了,小鹦鹉有样学样,一见到江岁寒的面就骂人家是换太子的死狸猫,秦珏只能捂嘴不让它说话。
刚喂了一口水将它安抚好,疯女人拿着钥匙就来开门了,“瑛娘快来,他们恐怕立马就要察觉了。”
钥匙是她趁着几人看焰火正入神从德叔身上顺走的。
秦珏也一刻不敢耽误,立马跟着跑出去,临到头忽然想到什么,折返戴上绿茹姐程泓璋的白幔纱笠帽,稍微做了些遮挡。
刚跨出宅子的门,一阵风陡然吹过,秦珏有些站立不稳的恍惚,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红男绿女,游人如织,这感觉竟如隔世一般。
秦珏望了一眼城门,由于集会算得上民间盛典,闭城门的时间足足延迟到了夜里子时,他刚想朝那个方向踏出一步,忽然见到一队玄衣人马与看门守卫交汇耳语了两句,随后守卫看向街上的人群,最后拱手点了点头。
秦珏如蜻蜓点水般转变了方向。
假装与疯女人说笑,脑海里却浮现了刚才那队玄衣人马腰间别着的令牌。
玄衣长刀,皇室禁卫军,晋北王。
那混蛋还没有停止找人,只不过动作更低调了些。
秦珏一度怀疑自己上辈子刨了这人的祖坟,要被这么穷追猛打的。
疯女人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是懵懂浑然的状态,以为已经帮女儿摆脱了狼群,她们已经安全了,正站在小商铺支出的摊子跟前挑起了簪子。
秦珏借着帷帽的遮挡,试探地看向城门,正聚精会神间,帷帽一角被掀起来了,他惊地小退一步,看着疯女人,“做什么?”
疯女人也不想他反应这么抗拒,拿着精心挑选的簪子,踟蹰不安,“瑛娘的头上太素了,簪这个,好看。”
秦珏毫不留情地拒绝,指着她手里的簪子挑剔道:“我才不要,做工粗糙,款式过时,连我们家的家仆都不会戴,而且这是女子款式。”
疯女人眼里的光暗了暗,神伤地看着手里的簪子,“是,不好看,配不上我的瑛娘。”
秦珏看着她落寞地转身,破天荒地有些愧疚,享受了瑛娘的待遇,怎么着也得尽一尽瑛娘的义务。
“给我簪上吧。”秦珏低下头。
疯女人顿时欣喜不已,手绕进纱幔里面,簪如束起的墨发之中。
秦珏有些无奈问,“好看吗?”
疯女人连连点头,“好看!世间头一等的好看,天上仙子似的。”
远处传来民众沸腾的声音,官兵立刻出动控制骚动,秦珏不敢往热闹处走,只听得旁边人议论。
“什么情况这是?”“嗨呀,没什么大不了的,那边有个疯子,穿着夜行衣黑斗篷到处乱窜,官兵疑心是逃犯,问了话才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一直说着什么恩什么思的。”
秦珏好奇地往后看了一眼,只听得人堆里有人大喊,“路人不是应该看不见夜行衣吗!会不会当NPC啊你们!”
果真是个疯子,他想着。
可下一秒,那个疯子从官兵堆里冲出来,直奔自己而来,他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躲。
但那人穿的倒是利落极了,可举手投足透露着四肢不勤,没跑两步在秦珏脚边摔了个狗啃泥。
这人同样蒙着面,漏两只圆圆的杏眼,瞳色浅淡如琥珀,卧蚕更添两分可亲,像极了某种脑子不怎么好使但很忠诚的狗类。
他“哎呦”一声,趴着揉手肘揉膝盖,满地打滚,压根没打算起来的样子,忽然撇到眼前因为后撤一步而摆动的衣袂,顺着看上去,登时那双疼得紧皱的眉眼都舒展了。
只见眼前之人一袭素白,矜贵倨傲如松竹一般,只比寻常女子稍稍拔高一些,但身形与成年男子相比亦相去甚远,颇有几分绰约之姿,只见他头稍稍一歪,即使无法得见真容,亦能感受到他的嫌弃与不解。
只见夜行衣一骨碌爬起来,连痛都顾不得了,他说,“快跑!”
秦珏看了一眼他身后紧随而至的官兵,怎么看,该跑的都不是自己吧。
那人刚要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就被官兵们拖走了,话被骤然打断,他满脸不甘心,临走前还喊了一句,“秦娇花!别回去!快跑!”
帷幕之下,秦珏看着这个神经病被拖走,震惊得说不出话。
秦娇花是江遇白私下给他取的外号,嘲笑他能被一道雷给吓病,只叫过一次,秦珏听了气得不轻,半个月没有搭理他,江遇白百般认错求饶,就差下跪认义父了,之后再也没喊过,所以除他以外不会有人知道。
这人怎么会知道?别回去,指的是菡萏园吗?这人知道些什么?
秦珏看着依旧有禁卫踱步巡视的城门,那条路今晚是走不通了,刚才那疯子的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一刀斩断了秦珏自以为的退路。
身边是为着淮水上的天女散花不断喝彩的人群,秦珏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胡思乱想得脑袋几乎炸开了,他的嗅觉天生比别人灵敏,早在人群炸开锅之前,他便先一步闻到一个奇怪的味道。
是焦糊味,不同于烟花燃烧后散发的硝烟味,这味道倒是偏向于木头一类燃烧后的味道。
秦珏抬眼,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烟气弥漫,身后无数后知后觉的人往那个方向冲,一边跑一边喊着救火。
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江家的方向。
秦珏扶着帷帽就往那边跑,尽管途中听见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心底已经有数了,可骤然看见往日再熟悉不过的江氏府邸化作一片焦土,仍然震惊不小。
“听说是孔明灯飘进了宅子里,里边的人都没发觉,就烧起来了。”
城外的风催长着这场仿佛天定的火势,风转了一圈,从空洞坍塌的宅子重又席卷出来,纵使滚烫也叫人浑身冷汗直冒,红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
从前秦江两家交好,各种宴会均有往来,秦珏对江家人的亲近不亚于本家,江遇白是他最要好的兄弟,两人一起逃课,一起头顶荷叶在廊亭里上钓鱼,到最后一起被先生追着打,一起头顶着功课罚站,而这所有的嘻笑打闹,数千日的光阴,都被湮没在了这场大火里。
但只是一瞬间的心神动荡,秦珏看了一眼,扶着帷帽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他来不及多想,纵使与江家交情匪浅,但城里失火,城门必然松懈,这绝对是他能出城的唯一机会。
手扶着额,看不见远处,再看见一架横在路中央的马车时,已经为时已晚,他一抬眼就能与松窗里掀帘的人对视上。
“玩够了就回去吧。”
江岁寒面无表情,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分明叫人觉察出了几分彻骨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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