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庆春殿百花园设宴。
朦朦月色映青石桥下暗绿池塘,池心褐石叠嶂,无风却漾轻漪,盖因丝竹乍起,惊皱水面。
筵中朱毯覆地,数双素足轻点,腕铃随舞步盈盈。靖王居池畔主位,东侧大皇子苏离忧居首,次为二皇子苏耽、三皇子苏栖,末席食具俱全却空座;西侧首座乃王后王容,后列诸妃。靖王后宫虽盛,仅育四子,皆为皇子。
“离儿、耽儿,今日父皇为汝等庆功,贺吾儿再拓祈国疆土!”言罢,靖王抬手举樽,琥珀色酒液晃过盏沿,映得殿角宫灯更微光更旺。
话毕,苏耽忙起身,双手捧杯停滞头顶,折腰道:
“谢父皇。”他眉眼轻弯,嘴角微翘,淡淡含笑,温婉如玉。
可父慈子孝的戏码,苏离忧却并不买账,独留苏耽一人唱独角戏。
半晌,原本温馨的气氛尬住,苏耽僵笑着,悄悄肘着一旁正专心夹菜的苏离忧,刚夹上的一块红烧肉,却被这一肘击,被迫与案面来个肌肤之亲。
“啧!”苏离忧蹙眉,不耐烦道。
“啊哈哈,离儿许是饿坏了,既是家宴,便少些客套的寒暄,快些吃吧,不然饭菜该冷了呢!”西侧打头阵的王氏打着圆场。
“耽儿,栖儿,想必你也是饿坏了,对吧?”
“是的!”四皇子年龄最小,未经世事,其实猫腻不懂,道真是被这饭菜馋哭了。
“既如此,开席吧。”靖王收回笑容,心里憋着一口气,淡淡回道。
苏耽收回手,默默就座。
乱耳的丝竹打破孤坟一般的死寂。
案前乐女纷纷起舞,玄色薄纱似夜雾流转,裙摆翻飞间,月下惊鸿,勾人心魂,惹人心乱。
苏离忧却无心观赏这惊鸿,脂腹漫不经心地在杯延游动。目光掠过筵角无人的食具,嘴角勾起一抹冷噗。
继而冷笑开腔:
“陛下,逝者如斯!兄长在时未蒙陛下垂爱,今已身故,何必作此虚态?”
话音落时,庆春殿内的丝竹声骤然滞涩,乐女们旋舞的裙摆也慢了半拍,玄色薄纱在空中僵了一瞬,又匆匆垂落,掩住她们惊惶的足尖。满殿的朱红与鎏金仿佛都褪了色,只剩下池心褐石投下的暗影,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苏离忧的话,像一根刺,扎向靖王的心。靖王握着酒樽的手猛的缩紧。
“离儿,父皇知你念兄心切,故此后家宴,父皇皆为汝兄备置餐具,以寄祭拜之意。”
“是啊,孩儿,这亦是你父皇的一番心意啊!”
王氏附和着。
“心意?”
“讽刺至极!”
“碰!”一声,苏离忧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叩案,清脆的声响惊吓了一旁的舞女,纷纷停舞跪地,原本就已孱弱的琵芭顷刻间淡然无存。
话毕,苏离忧起身离席。
任由靖王如何责备,都未曾停步。
“你做甚你要!”
“逆子!你给住脚!”
……
靖王本就因苏离忧未敬酒而憋着一口气,如今闹这一番,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若不是王氏在一旁拦着,可就真要上演一场“父慈子孝”了。
“诶呦,皇上,这离儿刚回来没多久,你这又是闹的哪出呀!”
“我闹哪出,你也不看看刚才那逆子都干了些什么!”
……
王氏边拍着靖王的肩,边冲着苏耽使着眼色。
苏耽心领神会,起身作辑道:
“父皇,孩儿已饱,先行告退。”说完便果断地离席了。
“诶诶,耽儿,你怎么也走了?”靖王扭头望向苏耽离去的背影,不过须臾之间,便被王氏生生掰正。
“诶呦,孩子们的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去。”
独留四皇子咬着筷子,呆呆地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离席。
“诶,小四别咬筷子,继续吃啊。”王氏既担心又心疼地劝勉着。又顺带了一口:
“你们继续跳你们的”
“是。”
乱耳的丝竹声再度响起。
景枢殿檐角,虚月挂空,墨云萦绕。
青灰色方砖蛇形铺地,砖沿长着些应季的青植。方砖的尽处,是座小庭。小庭中央设着矮桌,矮桌上的茶壶正冒着热气。
“若是说些规劝之言,此酒吾独饮之。”
坐落小庭之人抬袖端杯,抿了抿杯沿,酒液未动,他目光垂落,望向矮桌旁多了些宽的残影。
“你知我必来,亦知我必言。”那声音温和,却透露出一丝沉重。阴影中人缓缓道,衣袖拂过石面。
“此酒性烈,伤身,亦伤心。”来人淡淡道。
“聒噪。”苏离忧将酒杯砸向桌面,酒液飞溅。
俄顷,人影与桌影蓉作一团,苏耽一手扶袖,一手抬壶,往苏离忧杯子添了添酒液。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苏离忧抬头,举樽一饮而尽。
“父皇今日所为,也是讨你心欢罢了。”
“那我娘呢?”苏离忧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这萧墙之内,还有谁记得?!”
他眼角绯红,脖颈处青筋暴起,积蓄多年的怨愤如决堤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他连那个从未看过一眼的野种都能记在心上,却独独忘了穆妃——忘了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十载的穆氏了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嘶哑的尾音回荡在死寂的殿宇中,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继而是死一般的沉寂,良久,阴影之人才起身道,声音低缓:
“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至于穆妃,大皇子,那皇座之人,又真能记得几分?”苏耽踱步至庭外,侧头道:
“二哥,这个道理,你怎会不懂?”苏耽的话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住了苏离忧周身的怒火。
天家寡恩,温其如玉,亦冷其如玉。若没有苏离忧的捷报,皇座之人又怎会想起一个过街老鼠的杂种!
苏离忧没有回应,只是将杯中酒在一次缓缓饮尽。
……
抱月楼外,朱色漆门向外敞开,嫣红的沙灯在秋风中凌乱,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空气中浮动着腻人的胭脂粉香与酒气。楼高三层,雕梁画栋。
安许宁踱步入门口,却被一浓妆艳抹的大娘拦了去。
“诶诶诶”大娘捏着帕子,半挡着脸,道:
“小姑娘,你可知这是何地?”
安许宁反应过来,陪笑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这位美娘娘,我来这是为了谋些吃食的。”
话毕,大娘上下打量了会,瞧着是个上品姿色,继而,手摔帕子,扭身,翘臀,傲声道:
“随我来罢了。”
步入其间,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大堂开阔,地上铺着西域来的团花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四处悬着锦绣帘帷,以金线绣着鸳鸯蝴蝶。空气中混合着酒香、果香与女子身上清冽的蔷薇露,熏得人微醺。宾客们倚在红木榻上,觥筹交错,目光皆投向中央那座铺着红绒的圆台——那是众花女献艺之所。
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安许宁心里默念。
“跟紧些!”
“噢噢好。”安许宁方才收回目光,继而走上侧边的转梯。
二人移步至顶阁的雅间,隔间的屏风上映着一小巧女子。
“大当家的,有一上等的货色找上门来了。”
货色?这活生生的人,怎能用货色二字。安许宁兀自的发着牢骚。
“身子纤细,皮肤白嫩着呢!”
“哦?瞧瞧。”屏后之人未有惊色,双手不仅不慢地上下交替着。
“小姑娘,上前让大当家的观摩观摩吧。”
啊…这…小女子买艺不卖身啊……
安许宁愣了愣,心里正盘算着说辞,恍惚间,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着向前。
大娘已经按耐不住邀功的喜色,猛地将安许宁拉至屏风后,恰与那屏后之人打了个正着。
花楼之主,真真是娇艳之首。美得特色而浓烈,姿容绝世,更带着一丝动人的西域风情。其鼻梁如玉雕雪岭般高峻挺拔,衬得那双深陷的眼窝宛若藏满故事的深邃湖渊。眉骨英挺,睫毛浓密纤长,尾梢微翘,平添几分慵懒与媚意。再观那双标致的招风耳,宛若精灵,于顾盼之间,悄然舞动,摄人心魄。
屏后之人放下手里的针线,打量式地绕着安许宁周身转了转。
继而,双手环抱着至于胸前。道:
“到是个上上品,准备纸笔。”
“诶且慢!”
“民女今日造访,乃另有所商。”
“哦?说说看喽。”那人提起兴致,尾指轻翘,勾勒出一抹纤巧的弧度,媚笑直勾勾盯着安许宁。
安许宁今日一袭鹅黄色碎花裙,扎着双髻,淡蓝色发带系于双髻发间,俏皮可爱。
安许宁被这道目光盯着不放,有些许不适,嘴角抽搐,尬笑掩饰着。
晃神之间,那人纤细玉指停悬在安许宁胸前,小指轻轻上挑,卡至安许宁胸前的发带随着力道上飘,轻擦她的脸颊,滑过一阵骚痒。
“小娘子,头发乱了呢!”嗓音妩媚而撩人。
安许宁回神,下意识地后缩,双手轻撇了撇发带。
哦?说说看喽。”那人提起兴致,翘起兰花指,媚笑直勾勾盯着安许宁。
安许宁今日一袭鹅黄色碎花裙,扎着双髻,淡蓝色发带系于双髻发间,俏皮可爱。
安许宁被这道目光盯着不放,有些许不适,嘴角抽搐,尬笑掩饰着。
晃神之间,那人纤细玉指停滞于安许宁胸前,小指轻轻上挑,卡至安许宁胸前的发带随着力道上飘,轻擦她的脸颊,滑过一阵骚痒。
“小娘子,头发乱了呢!”嗓音妩媚而撩人。
安许宁回神,下意识后退,双手轻撇了撇两边发带,道:
“多…多谢。”
那人收起兴致,扭身坐侧躺一旁的檀木制的美人塌,右肩丝带徐徐滑落一截。
“说说看吧,你的想法。”
“大当家,民女姓许,名安宁。欲于贵楼赁一隙地,不知可否?”安许宁察言观色着。
“那可不中,咱们可没多余的地了。”大娘急忙否定道。
那人却摆了摆手示意其闭嘴。
“小娘子,不如我们干票大的?”那人挑眉,媚笑着。
安许宁愣了愣,不明所以。
那人徐徐起身,踱步至她的身前,霎时,安许宁脸颊顿感冰凉。
那人轻抚着安许宁的脸颊,爱惜得像是得了块珍宝般。
“小娘子若肯落笔署此卖身契,凭你这般倾城容色,在我这花楼之中,何处不可去,纵是楼上雅间,亦任你往来周旋?”那人娓娓道来。
安许宁沉思片刻,继而决然道:
“诚然,大当家条件甚诱,然入楼为妓,终少几分自由。”
“怎会无自由,入此楼,买身,抑或是买艺,皆由己身,由己心。”那人缓缓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未敢毁伤。”安许宁微微侧身,避开那冰凉的指尖,声音清凌凌的。
“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大当家以为,入此门,是为孝之始,或是孝之终?”
“喝!”那人冷哼一声,收回指尖,轻捻指腹,淡淡开腔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你若真看重这孝道,来老娘这莺莺燕燕的花楼,岂不自欺欺人罢了。”
闻言,安许宁莞尔一笑,道:
“大当家方才之言,既寒了台上姑娘的心,也轻薄了自己。”
那人未应,此淡淡挂笑,竟有一丝凄凉寡淡之意。
安许宁发觉出那人的不悦,忙补充道:
“方才多有冒昧,”安许宁垂首,语气诚恳却不卑微,
“人各有志,道为人定,”
“民女愚见,孝之始终,不过凭的是良心,高门朱户里,也未必尽是恪守礼道的端正之人。”
话毕,那人掩饰起情绪,另人看不懂,猜不透。她唤来门口的侍女,铺好纸张笔墨,签字画押后,遂得一楼正中央的大圆台的使用权。
自古便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保全自身,方能图谋将来。是以,安许宁才选择这一达官显贵,纨绔王孙集聚的软红十丈之中。
一来,花楼之地,相比街头卖艺,收益翻倍,二来,此地锦衣玉食之辈多为勋贵权要之徒,利于攀交。可谓一石二鸟,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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