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徐家着急,但也尽量做到了体面,架着红艳艳的轿子,五六个徐家的儿郎也跟着,只是脸上都是悲切的,挤也挤不出来喜悦,一旁的村民也跟着不敢大声贺喜。
一场婚事竟无人喧哗。
唢呐声变得诡异,凄凄惨惨地响破天际。
轿子里的叶小满手里抱着榆木的钱箱,抱得很紧,身上穿着叶云缝了两月的嫁衣,她的手艺是真的好,大伯母请了村里最好的绣娘教她,上面的鸳鸯轻薄但精美。
小满摸着,想着如果小爹没死的话,他的嫁衣最好也是这样了。
红色变成了一滴暗红色,他攥紧钱箱子,徐家人发现是哥儿会怎么样,如果他刚嫁入徐家,徐砚秋就死了,徐家人会怎么对待自己,前路迷茫,叶小满想总能活下去的,只要活下去就好。
轿子摇晃,到了镇上,日头升起,照的红布透明,模糊的青砖小院子隐约瞧见,是临着河边的南街,很安静的一条小巷子,住着的都是读书人。
一只手掀开桥帘子,是一个苍老的手,偏小,指尖和虎口都有厚厚的茧子,叶小满单手抱着钱箱,把手放进手里,出了轿子,才看出来是一个妇人,脸上带着热切,那个迫切盼望着儿子活下去的母亲。
到了屋子里,只有婆婆和一个道士。
叶小满的盖头被摘下,见是个哥儿,婆婆惊讶一瞬,和顺的面目都开始狰狞,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从牙齿里挤出来愤怒的悲鸣:“哥儿?!”
叶小满在叶云定亲时见过婆婆,她和善地给了自己一把糖。省着吃能吃了一个月。
念着她的善,叶小满不动,也不后退,闭上眼睛,缩着脖子,脸面对着她,想着:打吧。
时间流逝,意料之中的巴掌声没有落下,只有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麻木,麻木,这个女人已经没了气息,就是熬着,和小爹上吊前哄他睡觉时一样。
叶小满心惊,猛地发觉自己为了活路却灭了另一个女人的活路。愧疚到没办法诉说,他不服命地急忙看着四周,找另一条活下去的出路,突然看见一旁穿着简陋的道士,高声问道:“冲喜,哥儿也可以吗?!”
道士端详了小满,见他饥黄,看着他手上的粗茧子,皱着眉头,问了几个问题。
“八字?”
小满从袖子里拿出皱巴巴的红纸。
道士说:“不错,很是般配。”
叶小满立马看向女人,大声的,叫魂一样的说:“你听见了吗,哥儿也是可以的!”
婆婆脸上的青灰色慢慢褪去,眸子里有了神情,不再散着,目光亮起,亮白白地问:“哥儿也可以吗……”
仪式很烦琐,道士说什么,婆婆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盯着叶小满做。
叶小满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没反抗,指尖的血和那个躺在床上的青年的血融在一起,变成血丝纠缠着,看起来像一朵红艳艳的杜鹃花。
礼成,两绺断发绑在一起,婆婆看着床上的徐砚秋,握着男人纤长偏青的手,捂住脸,哭着呜咽,过了几瞬,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砚儿,你该醒了。”
声音哑成破锣,她哭过很多回了。
叶小满站在床边,眼睛转向了床上的徐砚秋,他脸上凹陷,只有骨头,看起来病入膏肓,脸上的青色已经遮不住了,身上红艳艳的婚服,显得可怖。
他的母亲快要走投无路了。
外面走来一个妇人,看了眼小满,轻手轻脚走过来,轻拍婆婆的肩头,安抚道:“大嫂,莫哭了,如今砚秋已经成婚了,你就安心吧,定会醒来的。”
婆婆抹干眼泪,站起身,腰杆挺直,浅笑拍她的手说:“对的,今天也是辛苦你们了。”
妇人没笑,眼神低着,偏头笑着说:“没事,都是一家人……”说完眼角竟有了泪水,连忙拿手帕沾,扯出笑容:“我们也要回去了。”
婆婆偏头装作没看见,这才看见了一直站在一旁的叶小满,思索一瞬,招手叫他过来:“这是砚秋叔父的媳妇,你叫王婶。”
叶小满走过来,叫了一声:“王婶。”
王婶子看他眉心暗淡红痣,只冷脸点点头,叶家也是奸诈,不想宝贝女儿嫁过来,只拿一个瘦了吧唧小哥充数,哼,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人家。
只愿意和大嫂讲话,不乐意多搭理叶小满,暗地里翻了好几个白眼。
叶小满看见了白眼,但说起来也是他不占理,就缩在婆婆身后,和她一起送客。
徐家都是读书人,看见媳妇变成了夫郎,忍不住开口大骂叶家:“真是欺人太……”没说完就被自家媳妇拉住,呜咽咽地走了。
天气太清朗了,大家走完,空荡荡的院子显得清寥。
婆婆抬头看着天,要黄昏了,忽然想起来,朝叶小满看过去,脸长得小,干干净净,低眉顺眼,看起来是个听话的哥儿,他是不是还没吃饭。今天太忙了,没顾着新夫郎。
转头问他:“饿不饿?”
叶小满饥肠辘辘,没说客套话:“饿了。”
婆婆招手让他跟着,右边屋角,徐砚秋房间的旁边就是厨房。
婆婆拿出一个小板凳,叫他坐下来。
叶小满坐了,看着婆婆,早上的惶然已经没了,她是个性子和善的妇人,发现他不是叶云也没说狠话,更没打人,只是眼睛暗淡了一些,后又扯出笑容去迎客。
她那么在乎徐砚秋,但也没有怪罪自己,还亲自给他做饭吃。
忽然,婆婆出声:“你叫什幺名字?”
“叶小满。”
“你是小满出生的?”
“对。”
后面婆婆就不出声了。叶小满突然出声:“您呢?您叫什幺?”小辈问长辈的名字很唐突。
婆婆也不生气,只是看他一眼:“张春梅。”
叶小满记住了,头埋进臂弯,笑了。
她的名字他记住了,以后起坟,她也有牌位了,他的小爹就没有,只叫叶氏之妻。
吃完饭,张春梅就烧了水,叫他进屋,“以后你给砚秋擦身子。”
叶小满点头,他没把徐砚秋当作人,只是自己嫁入徐家的任务,大致看了几眼,就伸手接下来。
解开他的衣服,敞开了麻利地抹。
张春梅看着,欲言又止,但想到以后应该也是他服侍砚秋,干净就好了,闭上嘴了。
等婆婆出去了,叶小满看水还是干净的,把帕子浸湿,脱了衣服,把自己也抹干净,今天事情太多了,身上都是汗,黏糊糊的。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风,叶小满朝着床边晃动的青色帘子看去,看见徐砚秋还是安静躺着,眼睛闭着,发丝散落在他脸颊上,衣服微微敞开,露出细白的皮肤,上面还有温润的水光。
叶小满穿上衣服,没太在意,出门将水泼在菜地边上。
张春梅看他换了一件衣裳,看来是把这里当作家了,一直紧紧皱着的眉间有了舒展,“砚秋没吃饭,一会儿吃完,你喂药给他。”
叶小满点了点头,看着厨房里几大包的药,皱起眉头,一天熬一包,这些药又能撑几天呢?
他终于皱起眉头,问张春梅:“婆婆,我的箱子呢?”
张春梅转过来:“就在衣柜里。”
叶小满先去看钱箱,才去熬药,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嫁妆给徐砚秋治病。
数了两遍,数目都是对得上的。
叶小满想张春梅看不上自己这点银子,看来徐家还是有些家底的;或者张春梅不想动他的钱,是个好人。自己还搞不懂她,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之后徐砚秋死了,日子都能过得下去。
这样一想,叶小满居然有点高兴,婆婆张春梅是个好人,只和婆婆过日子,有房子、乡下几亩薄田、自己加把劲,能好好过日子就是极好的!
只是没有孩子,总会被人欺负,徐家名头再大也不会一直维护孤婆寡郎,万一那贪图钱财的人来霸占家财,这日子就彻底过不下去了。
想着想着,药扑通扑通冒着。
张春梅常常熬药,闻到气味,就知道时候差不多,过来叫他:“小满,好了。”
满满一碗的药放到温凉,床上的人喝一口吐半口,叶小满想着,真是浪费钱,但没说出口。
枕头上难免沾上了药味。
晚上,叶小满躺在他的身边,才发觉这人真高,自己的脚只到他的小腿中间。
脚趾轻轻碰到他的□□,凉凉的,但还是有些温度,小满收回脚,这才认真地看向徐砚秋的侧脸,他实在太瘦了,肉都没有,只有一层皮附在骨头上,但也能看出来他的骨相是极好的,鼻子很高,眉眼也好看,是温婉的,展开了的,嘴巴形状也好看,是淡淡的粉色。
只是好久没喝水,干扁的。
小满想了想,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一杯水,压在嘴唇上慢慢转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水钻进他的嘴里,看着嘴巴变成的丰盈湿润,叶小满才停下了动作。
又去床底把被子塞到徐砚秋的脚下压着,这样晚上就不会着凉了。
这被子真厚实,今晚一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叶小满躺在枕头上,才发觉,药味真浓啊,又起身扶起徐砚秋的脑袋,把沾满药的枕头面压到底下,才稍微好了点。
徐砚秋都是清苦的,不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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