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葬礼那天的雨比这个还要大点。”
乌云布了满头,只有泼天的大雨敲在伞面,噼里啪啦,像是在诉说着不知名的委屈。
雨滴断了弦一样,不停地从眼前滑过,最后在地上升腾起水汽。
眼前来往的人看不见脸,像是一个个幽魂,不停地经过,倾身放下艳黄的菊花,又步履不停地离开,不知是否真心。
眼熟的黑皮鞋再次落在眼前时,方景阳一直沉着的眸子总算动了动,握着伞柄的手发紧,罕见的抬了伞面。
慕辞正垂着眼,看着石碑,深情地近乎有些痴迷。
再也忍不下去。
他不管其他人怎么想的,但对面前这个人来说,那可是唐诗逸啊,那是他爱人,洁白婚礼上的誓言都是过场吗?
伞兜着风向后倾斜,像是要把他困死在原地,于是方景阳直接扔了伞,朝墓碑前的人跑冲过去。
那把被慕辞捧在手里,揽在怀里的花,被冲过来的小孩甩出去,掉进水洼里,沾了满身泥水,最后被方景阳踏上。
慕辞看着冲过来的小孩,像是没反应过来,简直不认识。
这是那个被整日捧在手心的宝贝吗?
狰狞,满身戾气,小唐之前怎么说的,他竟然找不来一点。
“我妈都死了!你装什么样子!都怪你,都怪你……!”
慕辞拉着他乱挥的手,周围的亲戚朋友一个个噤声,立在周围。
“方景阳!”
男人低声不敢高语,但语气带着警告。
慕辞倾了雨伞,把小孩罩在伞下,他从来没看过方景阳这样狼狈过。
平日里乖巧,机灵不见一点,那点小公子气全然不见。
头发湿哒哒的散了满脸,脸上,下巴上,全是挂着的水滴,眼眶更是艳红,像是刚冲出笼子的野兽。
怎么,都是装给唐诗逸看的,端庄能跟着死去吗?
“她都打电话找你了,你为什么不来,嗯?工作,工作,工作比她重要吗!”
方景阳完全无视刚刚这人的警告,高着声,瞪着眼。
那么大的雨声都挡不住他的低吼,也没挡住周围亲朋的窃窃私语,他只觉得心冷。
“我妈不值,怎么会爱上你。”
啪——方景阳挨了一巴掌。
周围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周身似乎只剩耳朵一片嗡鸣。
老天看了这场闹剧似乎都忘了手里的活儿,雨滴小下来,但细细毛毛的,眼前的一切都不清晰起来,模模糊糊的隔着雾一样。
周围站着影影栋栋的黑影,把他围在中间,像是封印前布的阵。
慕辞也顾不上体面,直接发了火,拽着方景阳按在了唐诗逸的照片前。
小孩跪在那里,倔强的盯着石碑。
水流一股一股的滑过照片,他把唐诗逸惹哭了。
“道歉!”
“对不起。”方景阳吞了吞嗓子,哑着声音,“妈,姓慕的配不上你。”
慕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是不是雨声太大,他耳朵出毛病了?
“方景阳”,他近乎破口大骂,“你平时那么听话,装给你妈看的吗?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说来也可笑,方景阳既不姓“慕”也没有跟着唐诗逸的名字,反而跟的方老太太的姓。
刚开始那么几年他都不太爱叫方景阳的名字,跟着唐诗逸“小阳小阳”的叫自己儿子。
唐诗逸母亲那边一直不太同意这门婚事,没有父母想看自己孩子吃苦的。
慕辞当时就是个穷小子,事业刚刚起步,老太太不喜欢自己捧在手里的闺女就嫁给一个一清二白的毛小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难听点就好是“慕辞配不上”。
好像一个圈,那些话又被说出来,在方景阳这里接上,几年前老太太说过的话又穿过光阴呼在他脸上。
“嗯……”方景阳看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雨线,似乎在回忆,“反正葬礼收尾挺仓乱的。”
“毕竟大家了解到的只是我妈病死,年纪轻轻很可惜;我爸事业上了正轨,不会苦了我。所以猛地被告知了真相,难免慌乱。”
“但我要说,害怕也要说,唐诗逸不能就这么离开我。不过真相好像从来都是拿来安慰人的,永远被埋的那么深。慕辞一两句揭过去的事实,他自己都心虚,寥寥几句就成了亲朋嘴里的谈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倒是我婆婆心疼的不行,或者说更多的是后悔,没有再狠狠心坚持拒绝这门婚事,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空气安静下来,自己淌淌地说了这么多,期间沈顾怀没有打断或者做出什么评价,就像一个合格的听众,听着方景阳独白。
“那个男生呢,怎么回事?”
沈顾怀声音很沉,带着很浓的情绪,像是窗外的大雨混进当年的那场,仅仅是看了眼就被染上了情绪。
*
“呀,对不起。”
方景阳拿着笔的手僵了一瞬,面前的画布一角被磕上颜料,自己的衣服也没幸免。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眼神带着冷淡,不过只接触了一瞬,他就收回了视线。
偏长的刘海因为他低头的动作挡在眼前,方景阳没有去管,只是放下了手里的笔,抬手就要去撕那幅画,却被那人拉住了手腕。
“诶,别啊,让我将功补过下。”
方景阳看着那副本来只有灰度的画布,和一角意味的高饱和遥相呼应着,恰当的融在一起。他眯了眯眼,像是被色彩刺到了眼,反而偏开头不去看那副写景。
他主动让开位置给旁边围上来人群,周围称赞的声音不时传出来,方景阳直接出了社团的活动室,去处理衣服上的颜料。
下午的活动很快结束,李云哲撑在方景阳的画架上,和他搭话。
“方景阳学弟吧,我看过你这学期的画,怎么都是灰的。”
方景阳没有抬眼,只是继续低头去收拾自己的画具。
这人主动动了自己的画,弄脏自己的衣服,他可以不计较,但现在又去翻自己的画,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看我画。”
方景阳语气很硬,语气像是镀了霜,冷淡的表达自己的怒意。
李云哲举起手表示无辜,解释道:“我是社长啊,你们的画我要分类放,真不是我故意要看。”
但面前的男生似乎并没有想要听他解释的打算,直接背上书包转头就走。
李云哲反而勾了勾嘴角,这学弟,真有意思。
当时刚升方景阳初中,唐诗逸去世不久,他又和慕哲正闹得僵,整个人都闷闷的。
虽然长得惹眼,但过于冷淡和独,多数人接触后都不再自讨无趣,所以就显得李云哲很例外。
李云哲好像有无数的耐心,追着方景阳聊了一个学期,每周一次的社团活动,只要方景阳来了,他都会主动凑过去说话,处下来的时间一段一段,倒也多起来。
起初方景阳根本不听,后面慢慢会给过去眼神,表示自己在听,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事情是从方景阳某次淡淡弯了眼睛开始改变的,李云哲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麦哲伦,凑近低头盯着方景阳,捕捉他的表情。
“小景,你笑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方景阳很少会带表情,有时候对视都是最大的交流。
方景阳抬眼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对方眼睛带着亮,表情很鲜活。
“我不能笑吗?”
李云哲慌乱的移开眼,拿起手里的画笔沾了一点颜料,往画布上点,他莫名感觉耳朵有点烫。
“那你多笑,很好看。”
先开头搭讪的是李云哲,但先勾着人接吻的反而成了方景阳。
李云哲离开男生柔软的唇,贴着他的额头,突然笑了。
“方景阳,你这反差真可爱啊。”说着就用拇指蹭着方景阳的下唇,男生矮他半个头,身高接吻很舒服,此刻眼神正含着情绪,盯着自己。
方景阳又凑上去,“那就继续,好吗,”也不等回答,他就直接踮起脚吻了上去。
迷迷糊糊的,两人就从一次接吻,开始了恋爱,心照不宣的。
方景阳没想过,李云哲会接受。
这人对自己这么好,好到让他昏了头,中了毒,发觉时已经透着白骨。
是他明白的太晚,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
“今天也不一起回去吗?”
方景阳把自己填了色的图放在那摞上交的样品处,看着李云哲的眼睛带着带你失落。
李云哲眼睛还落在手机屏幕上,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方景阳,从靠着的矮柜上起身,摸了摸他的头,眼睛弯弯的说:“今天有点事,你自己回去路上慢点。”
说完就要低头吻他,但方景阳反而后退半分引的李云哲愣了下。
那人收手不打算继续,直起身又靠回了矮柜,反而语气不太好:“还生气了?”
方景阳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耐不住心情不好,没人会在被冷落了会有好心情。
“没有,我先回去了。”
是因为升了初三吗,李云哲忙起来这样?
还是自己最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惹他生气了?
之前有次自己不小心把对方的钢笔弄丢,被冷落了好一段时间。
方景阳找着各种理由,失神一般走了一段路,等回过神时已经快要走到学校大门口。
他摸了摸口袋想要给李云哲发消息,想说自己等他一起回,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手机忘记在了活动室。
因为社团活动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关了灯,一楼走廊里一片昏暗。
但越是靠近那个屋子方景阳身体越是冷,里面不断传来**和接吻声,暧昧的冲着他的耳膜。
时间太巧了,但万一不是李云哲呢……
方景阳停在门口不敢动了,明明只用抬头就能透过那门上玻璃看到里面,他却僵住了。
接着迷糊的谈话落进耳朵,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连骨缝都是疼的。
“……那个追你的男生怎么还在你身边晃,恶不恶心?”
又是一阵接吻声,李云哲的声音像是最后的处刑,于是他连光都看不见了。
“追的太紧了……”
方景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冷冷地抬眼望向那块玻璃。
取景器一般的,方景阳看着眼前的镜头,突然笑了。
是自嘲,都这种时候了,自己竟然还在替这种人渣开脱。
等站在教务处时,方景阳垂着眸子,白净的脸上看不见一处伤,倒是李云哲脸上和嘴角都是青紫,狰狞不堪。
方景阳后知后觉,隐隐发觉出李云哲为什么不还手,李云哲在给他“道歉”,让自己出气。
但李云哲这么怕,他方景阳不在乎,不是要出气,那就好好出一次气。
那个把他拉出黑暗的人,亲手熄灭了他的灯,但却把人惊醒,方景阳这次自己开始在黑暗里摸索前进。
慕辞是不会来的,方景阳知道。
李云哲的母亲很是狠厉的瞪着方景阳,架着手臂站在李云哲身边,上下打量方景阳。
小孩一身白净的校服,过长的刘海档去了大片白净的脸颊,衣领因为打斗被扯得很乱,气质反而更加冷淡起来。
打架甚至家长都不来,一看就是个小混混,这是女士对他的第一印象。
“差生。”
方景阳抬眼看向那母女俩,李云哲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动了动嘴唇。
他清楚地读出唇语,“小景,我们等会儿聊。”
猛地反胃起来,方景阳额角青筋暴起,他忍着不适,向了教务处老师淡淡开口:“麻烦调今天晚上绘画活动室的监控,还有……上周差不多时间段的。”
“小景!”李云哲慌了,他实在是想不到方景阳敢这样。
倒是他妈从旁边凑上来,语气不善:“对,老师帮我们调下监控,我倒是要看看这男生多么狠的手,这么会打人。”
“妈……”
在看到李云哲和那个女生忘情的接吻时,那女士眼睛都傻了,一旁屏幕放着走动的监控,教务处老师也跟着愣了下。
等到上周的视频也被调出,那女士直接白了脸,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方景阳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然后李云哲吻了上来,手开始往自己的衣服里钻,不停地喊自己的名字。
那女士似乎实在看不下去,主动抢过鼠标点了暂停,方景阳也感觉解脱。
那些被碰过的地方好像被爬了毛毛虫,这会儿火辣辣的疼,带着胃里好像也烧起来,反胃感激的他快要站不住。
李云哲显然慌了,他声音抖着喊了一声,突然红着眼指着方景阳,近乎歇斯底里:“都是他勾引我的,都是他……妈,你相信我,我不是自愿的……”
方景阳突然笑了,好像还真是自己,是自己开始的那个吻,不是吗?
他冷着脸,对着那女士,一字一句咬的清晰:“对,是我勾引的,但您儿子也好狠的心,出轨都好像家常便饭,谎话张口就来?”
“啪——”
方景阳挨了一巴掌,或者说他没有躲。
眼前的发丝发着抖,他很害怕,那种被背叛,被指成恶人的感觉。
那女士被拉开,还是拿难听的话骂自己,同样是文字,怎么能变得这么刺耳,吵得他耳鸣。
喉结滚动着,方景阳仰起头,他有点喘不上气,他需要氧气。
但衣领猛地被拉住,李云哲语气近乎温柔,反而加重了他的缺氧感:“方景阳,我不是和你说了等会儿好好聊,嗯?”
“聊什么啊,聊你怎么出轨我,还是聊我和那个女生哪个让你更舒服?”
李云哲疯了一样,突然笑了,很大声,笑的发抖,他摇了摇头。
“小景,我这会儿真想掐死你,”李云哲松开他,歪头看过来,轻声说道,“别被我找到了,我保证,你会比现在更痛。”
方景阳不记得那天的事情怎么收尾的,他能想起的只是自己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晚上,身上到处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红印子。
等回神时,他茫然地看了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有伤口渗出血,替他无声地宣泄。
原来学会一个道理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方景阳把头埋进膝盖,看着一滴一滴鼻血落在水里。
散开和花一样,触目惊心,不过片刻,小范围的水就红了起来。
从此所有的好,在方景阳这里都成了裹了蜜的刀,他再也没有轻易接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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