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弘文馆,射箭不过是君子六艺中的必修课,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们拿的弓都花里胡哨,华阳这种公主贵女,手中的弓更是上下错金,左右积玉,弦紧不紧倒是次要。
她现在手里那把弓,又丑,又不好用。
谁料她踩着弓试了试弦的弹性,抬头对他说:“王六郎,我同你也有好几年未见了,这几年天下都变了,还不许我射箭的喜好变一变?”
说罢,抽出一支箭来,引弓搭箭,咻的一声一支箭便射了出去,却未及触靶,就掉在了地上。
她倒是不恼,很快搭了第二箭,这一箭,便和当日同她在建邺市里那后面的几箭一样,咻咻咻地直中靶心,甚至还有一支,穿透了靶子,从背后扎出半寸箭镞来。
她射箭的速度很快,围观众人都来不及看,她手里随手拿着的五支箭都穿了过去。
桓浩看得也是目瞪口呆:“方才你只用一箭,便熟悉了这把弓?”
华阳以手搭棚,看着远处的靶子,轻松地说:“有时候你来不及找趁手的弓,只能尽快让手适应。这软弓有个好处,燕国人爱用这个,等到了江北,遍地都能捡得着。”
桓浩听了,把自己手中用了许久的弓一丢,伸手向她:“给我试试。”
华阳笑着把弓交到他的手里,又说:“我适应软弓其实也用了一阵子的,不过依大将军的箭术,想来一会儿也就适应了。”
软弓好张,却难射,桓浩连着射了两箭,都掉在了半路,他有些恼,左右翻看这软弓上是否有什么机巧。华阳倒是不吝赐教,走上前指导:“大将军臂力过人,但软弓靠得是巧劲儿,你试试看把箭搭在此处。”说着,便替他将左手持弓搭箭处往上抬了抬。
然后她拉着桓浩的胳膊,往后轻轻一带:“力的方向大约是这样的。将军再试试看。”
有她的调整,桓浩的这一箭终于射在靶子上,虽然未中红心,但他也立刻寻到了机巧,第二箭,便中红心了。
围观将士们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王珩默默地看着。
她原来的箭术,师承东宫太子太保,又有王渐之亲自指点,基础本就比旁人好了一截,又加上在洛阳苦练,更是叫人望尘莫及了。
“六郎,你为何不射?”她忽然走到他身边。
王珩看了看拿着软弓痴迷研究的桓浩,道:“大长主也想让我用软弓么?”
她说:“随你喜欢。我只是不知道,桓将军和你,哪个箭术好些?”
一旁桓浩听见了,颇有些自负地道:“璀之的箭术冠绝建邺,只不过,比我差那么一点。”
他的箭法是在谯国打游击时候练出来的,同王珩花架子出身的比起来是霸道些。因此他笑得疏狂。
只王珩沉吟了一下,方才那句话,他在长安也听过多遍。琅琊王六郎什么都好,什么都冠绝长安,只比太原王渐之差那么一点。
他突然走过去将桓浩手中的软弓夺过,搭箭对准桓浩之前的靶子射了出去。
只听得刺啦一声,他的第一箭,便破开了桓浩原来已经扎在了靶上红心处的那枚,穿透靶子,羽尾微微颤动。原来他方才见着桓浩用弓,自己也已经大致掌握了那软弓的挽法。
华阳看着那靶子,又转过头来看他,眼底像是盛了一汪星子。
他一时怔忪,耳朵有些红,匆匆别过脸去,假装中气十足地质问桓浩:“你说是谁差谁一筹?”
“阿兄!璀之哥哥!”突然一匹小马闯入了人群,只见桓揽月也穿了一声骑装,大大咧咧地进了营地。
她是桓浩妹妹,军中无人不识,自然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勒马停住,瞧见华阳:“啊,大长……”
华阳悄悄摆了一个手势,桓揽月会意,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边埋怨:“刚一进营便听见阿兄和璀之哥哥在射箭,没想到你也来了,竟然不叫我!”
一旁桓浩接话:“何必叫你,你自己一听风声,便会立刻出现了!”
桓揽月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亲昵地挽过华阳的手,“今日十五娘也在,到可以好好乐一乐。”
王珩听见她叫她“十五娘”,心头微微一跳。却见华阳也搭上了桓揽月的肩头:“上回你说你常常在羽林军大营里烤肉吃,今日正好人都在,你便也烤肉给我吃,如何?”
桓揽月满口答应着,两个小姑娘便立刻又勾肩搭背地说起悄悄话来。就连桓浩都目瞪口呆:“我竟然不知,我的妹妹何时与大长主的关系这么好了?”
王珩看向桓浩,内里一阵纠结。
当初在长安,华阳最好的朋友王怀灵,便是王渐之的妹妹。后来王怀灵嫁给了华阳的哥哥太子珉,随后生下少帝刘定……
他晃了晃脑袋,长安是长安,建邺是建邺,就算华阳把桓揽月当做王怀灵的影子,那桓浩也不能是……
那厢,华阳和桓揽月说了方才射箭换软弓的事儿,桓揽月听了,自豪地道:“我阿兄武艺卓绝,否则又怎可受封成为镇军大将军?不过璀之哥哥也很不错。”
华阳问她:“那你觉得,是你阿兄厉害,还是璀之厉害?”
桓揽月掰着指头:“论领兵打仗,自然是我阿兄厉害,可论文采学识,璀之哥哥是弘文馆学生,又是宝应十四年进士,我阿兄如何比得上他。所以综合来看,是璀之哥哥略胜一筹。”
她说完,又问华阳:“大长主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想在我阿兄和璀之哥哥之间选个驸马都尉么?”
华阳一愣,哂笑她:“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桓揽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听闻,晋王要给您选一位夫婿么。他最信任的,便只是我阿兄,璀之哥哥,阿浮哥哥和阿光四人,驸马都尉必然出在他们中间不可。”
华阳神色微变:“晋王如此关心我的婚事?”
桓揽月认真道:“大长主也过了双十,又是圣人的亲姑姑,大王自然关心你的婚事。”
华阳看着她,嘴角噙笑:“那依你看,四人之间,谁最好?”
桓揽月说:“四人之中,论才学人品,肯定是璀之哥哥,只可惜——”她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失望,“他却是最不解风情的一个。谢浮倒是解风情,却瞧着轻慢,颜光年纪又太小,他父亲瞧着也不是个好侍奉的。这么看来,还是我阿兄好些。若大长主嫁给他,他必然不敢怠慢你。”
华阳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是大长主,谁敢怠慢我?”
桓揽月皱着鼻子躲了一下:“那大长主是觉得我阿兄不好么?”
华阳偏头看了看还在校场上比箭的桓浩,道:“我同你阿兄,此前不过是一面之缘,今日才算说了两句话,我又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桓揽月登时来了兴致:“大长主只要多和我阿兄接触,立刻便能知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她想着,她和华阳脾气相投,若是华阳做了她的嫂嫂,总好过建邺城里其他只会吟诗绣花的闺阁千金。于是对此事极为上起心来。
*
回到建邺城,桓揽月便力邀几人去城中一家馆子吃暮食。
那馆子名叫摘星楼,立在秦淮边上,淮扬菜是一绝。桓揽月轻车熟路地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两个歌女,叫上一桌子好菜,便欢欢喜喜地坐下了。
华阳什么珍馐不曾尝过,倒是那两个歌女,瞧着倒是不错。
只见其中一个手抱琵琶,婉转试音,然后轻轻扫弦,另一个则在她身边站定,清了清嗓子,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唯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华阳手中的酒杯便落在了桌上。酒液浸透桌前暗红桌布。桓揽月连忙替她擦拭:“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首《清平乐》?”
华阳自觉失态,扶起酒杯来,说:“倒不是不喜。”
桓揽月有些尴尬:“我听你前头唱《长相思》,以为你喜欢李太白的曲子,所以特地点的。”
华阳摇摇头:“也不是不喜欢。”
此前《长相思》,唱的是闺怨,忆的却是长安,这《清平乐》,唱的也是闺怨,忆的,是远方的家人。
她抬起头来问那两个歌女:“你俩可是从长安来?”
两个歌女一福身:“是,我俩幼年曾在长安学艺,名属教坊,后来离开长安,辗转到了建邺。也别无所长,只能仗着歌艺,在这秦淮河边献唱罢了。”
华阳赏了一些钱给她们,又让她们再唱一首。
两个歌女是聪明人,听见方才华阳和桓揽月商量着《长相思》,便也弹了一首《长相思》来唱。
华阳听着,面色更是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待歌女唱完,她站起来,笑说:“我有些不胜酒力,且去台上吹吹风。”说完,便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桓揽月见状,连忙给桓浩使眼色,甚至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桓浩这才慢吞吞站起来,跟了上去。
王珩也想起身,却被桓揽月拉住:“璀之哥哥,你也在长安待了不短时日,可有喜欢的长安歌谣,点来叫她们唱?”
王珩只得坐下来,问她们:“你俩可会弹《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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