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一面靠水,飘台悬于水上,一轮凉凉的月落在水里,清冷的月光照着华阳的面孔,神色有些晦暗。
“大长主?”桓浩跟过来,舔了舔唇,“方才的曲子,不合你的意?”
华阳看了看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笑:“怎么会,揽月就是知道我喜欢这两首曲子才会点的。她也是知道那两个歌姬是长安人才会叫她们来侍奉。”
桓浩摸了摸后脑勺,颇为尴尬:“这丫头自作聪明,我回去定好好斥责她。”
华阳摇了摇头:“不必了,她也是为了我。”她看向桓浩的眼神幽深,“听闻晋王有意,把我许给你?”
桓浩一听,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跪下了:“晋王他只是觉得,要建邺城最好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公主。思来想去便只剩下我们四个,并不只是臣……”
华阳见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在怕些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桓浩一时无言:“大长主……”
华阳转过脸去,望着盈盈的水和弯弯的月:“你应当知道,曾经我的父亲,也想把长安最好的儿郎给我。”
桓浩也听王珩讲过,华阳曾经有个未婚夫,便是名动京城的太原王渐之。
他垂首:“臣是比不过王将军。”
华阳笑吟吟地说:“你是比不过他,但凡是活着的人,无人能比得过他。”
月色把她的影子投在花榭上,萋萋清清,桓浩见她的睫毛垂下阴影来,实在是萧瑟,于是试探问道:“想来,公主同王将军感情很好吧。”
华阳道:“很好。我与他青梅竹马,十六岁的时候正式赐婚许配给他,本来,他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好的夫君,而我,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好的妻子。”
桓浩可以想象的到,十六岁的华阳,一笑倾城,圣宠优渥,二十二岁的王渐之,面如冠玉,前途璀璨,在春秋鼎盛的长安城里,必然是神仙一般的眷侣。
华阳继续说:“渐之他,从十五岁就到东宫成为东宫伴读,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同我的阿兄亦是情同手足,阿兄信任他,更胜过大明宫中其他皇子。他的亲妹妹,更是东宫良娣,少帝的生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着天下最好的家世,有着天下最好的才学,有着天下最大的抱负。长安城里的姑娘,没一个不想嫁给他的,但我从来都知道,只有我,才是他的妻子。”
她转过身来,又看着桓浩:“桓将军,你确实是建邺顶尖的青年才俊,但你要知道,有的人,此生只要拥有过一次便足矣了。我和他虽然没来得及行礼成婚,但在我的心中,我的丈夫只有他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晋王觉得建邺城中,你们四个可以作为驸马都尉的备选,可在我的心里,谁也比不过渐之。勉强成婚,只会让你我,日后尴尬。”
她朝他福了福身,桓浩连忙回礼。
他明白了,公主这是在委婉地表达她不想嫁人。他便笑着说:“这是自然,我等虽然从未见过王渐之将军,但也一直仰慕他的才华,佩服他的气节。败给他不算失败。”
华阳欣慰地笑道:“桓将军明白就好。”
风吹得凉了,两人这么一谈,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便一前一后又回到席间去。
原本叫来的两个歌女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包厢里两人静悄悄的,见到桓浩回来,桓揽月不住地给他使眼色,却被桓浩给瞪了回去,她不明所以,缩着头看向华阳,却见她脸色倒是比方才出去时,好了许多。
她吃不准桓浩是不是成功博得了华阳的欢心,眼珠子转来转去,便又出了一个馊主意:“方才两个歌女叫璀之哥哥给辞了,大长主觉得闷么?不如,让我阿兄给你唱一个?”
“胡闹,我会唱什么?”桓浩眼睛一瞪。
桓揽月说:“自然是军营里那些,我想公主既然喜欢听金戈之声,大抵也会喜欢军乐的吧。阿兄,你先前在家里唱过的那首《无衣》,便再唱来听听?”
说着,她以箸击杯,击节相和。
桓浩并不扭捏,他见妹妹都给他打起了拍子,便清了清嗓子唱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声音浑厚,带着军中刀光剑影的肃杀,全然不比那歌姬的婉转,却别有一番风味,听着华阳也击起节来,一边跟着他哼哼。
待他停了,华阳接着唱起来,只是这语言,却不是中原官话,他们三人都听不懂。
华阳唱完,放下杯子,长舒一口气,桓揽月才问道:“这是什么?”
华阳说:“是燕国人的军歌。以前一个很讨厌的人教的,我原本不想学,但无奈音律太好,听两遍便会了,听你阿兄唱《无衣》,便想起这首,调调倒是近。”
桓揽月歪着头说道:“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几个人接着吃喝聊天,直到月渐渐西沉,才把华阳送回章华台去。
王珩和桓浩一前一后骑马走在街上。王珩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才上前去问道:“席间你和大长主出去说了些什么?”
桓浩看了他一眼:“都是揽月那个丫头瞎掺和。大长主如今知道要让我们四个其中一个尚主了。”
王珩有些着急问道:“那她怎么说?”
桓浩道:“她说,她心中只有王渐之是她唯一的丈夫。”他啧啧了两声,“果然大长主是个节妇,让我十分佩服。”却没发现王珩楞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跟上来。
知道她情深,也没指望她心中还能给谁留一点位置。
从入长安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一败涂地地输给了王渐之。
桓浩将此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晋王。
晋王闻言,却是皱眉:“她真的这么说?”
桓浩道:“此事臣又何须作伪,那日在摘星楼,大长主对臣极为推心置腹。且看她的表情,的确对已故王将军一往情深。”
随后,他看向王珩:“她说她十六岁和王将军订婚,璀之,那时候你也在长安,他们俩却如她所言亲密么?”
王珩敛眸,点了点头:“确实,她是皇后嫡出公主,也只有太原王氏那样显赫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她。在皇祖太上皇正式赐婚前,他们就极为熟稔了。王渐之是东宫侍读,她又是东宫唯一的妹妹,怎能不亲密?若非战事突起,只怕现在便是誉满上京的佳偶伉俪了吧。”
他还记得,当时弘文馆就在门下省旁边,大朝会散会之后,王渐之时常会拐一下过来看她,她也没事就爱往门下省扎。
王渐之喜欢玉兰,她便时常戴着他送的玉兰花冠。
还有一次打马球,为了得他的彩头,华阳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俩还没有正式订婚,可是全长安都知道,太原王氏六郎是要尚公主的,而且,尚的是嫡公主。
他早知她对王渐之一往情深,也料想得到两人两情缱绻,只是再一次听到旁人说起她对他的恋慕,心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晋王蹙着眉头:“她倒真是贞洁,意思是就算没有和王渐之正式成婚,也愿意为他守节?”
桓浩说道:“已故王将军的确配得起大长主这样的女人。”
晋王抬眼看他:“你倒是对大长主很是倾慕?”
桓浩赶紧抱拳:“臣之倾慕,不过是感其节义。男女之情实在说不上。不过大王,大长主孤身一人带这个孩子从洛阳走到建邺,一路多少追兵危急,她都躲过了,此举饶是须眉都不一定能完成。她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晋王沉吟了一阵:“但她终身不嫁,难道是要上寒山寺去做姑子么?”
在一旁听了一阵的颜光却道:“只怕是大长主现在还没遇到比王将军更好的儿郎吧。若过一阵子,遇见更好的了,又怎能不嫁?王将军为国捐躯到现在,算算也快三年了,她纵使已经嫁作王家妇,为先夫守孝也到头了。我朝还没有公主死了丈夫就守节一辈子的。”
晋王看向他:“你倒是很有自信?”
颜光还是那句话:“大长主身份高贵,样貌又好,娶她还能替大王分忧,那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我反正不在乎她心里有谁。尚主嘛。何况我朝娶亲,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对新婚夫妻是一开始就两相情好?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晋王笑道:“没想到四人之中,倒是年纪最小的阿光最为通透。”
颜光不好意思笑了笑,又说:“大长主那里,也可请王妃、王太妃一起游说啊,双管齐下,必然有效果。”
王珩有些听不下去他们议论华阳的婚事,破天荒的,他推说身体有些不适,离开了晋王府。
他那日没去花榭,可听着桓浩一五一十复述她说的话,他仿佛是真的听见了她对他说:“可在我的心里,谁也比不过渐之。”
他苦笑了一声,从前在长安,她从不曾对他说过,她有多爱王渐之,但从她的眼里、从她的行动中,他能看得出来。可他还是飞蛾扑火一般地绕着她,缠着她,直到他弱冠礼那日赐婚旨意传遍长安。
他或许从没有资格和王渐之相提并论。
于是原本打算回府的他,突然调转马头,朝着秦淮河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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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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