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秦淮之上,华阳正和桓揽月租了一条乌篷船游湖。
“你当真是这么和我阿兄说的?这不是断了他的念想么?”桓揽月吃惊地对华阳道。
“他能对我有什么念想?”华阳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若他真心喜欢我,就不会夸我是个节妇,而是说,要和王渐之比试比试了。”
桓揽月一想,觉得也对,她叹息一声:“原来以为就璀之哥哥是个木头疙瘩,没想到我阿兄也是。阿兄啊阿兄,你可真是急杀妹妹了!”
华阳笑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娶我。”
桓揽月道:“那你当初和我阿兄说,心里只有王渐之,是真的么?还是就是试探他的?”
华阳瞧着她,笑道:“你说呢?”
桓揽月道:“我也算是听了不少王渐之的传说了,少年成名,才冠京都,又一腔赤诚,为国捐躯,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可传说听着,总觉得他像是一个假人,同我隔了一层似的,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地看不清楚。他当真有传说的那么好么?”
华阳笃定道:“当真。这世上若真有十全十美的人,就是他了。别说是你,有时候我看着他,也觉得他是个假人。”
“所以你是真忘不了他?”桓揽月道。
华阳却不答,只是说:“你要是心里有个人,还能容得下旁人么?”
桓揽月说:“他死了也容不下的。”
华阳想了想,点了点头:“对啊,肯定容不下的。”
桓揽月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只可惜我认识你得晚了,也无缘得见像王渐之一样天人似的郎君。”
华阳哂笑:“不见也好,免得一见钟情,误了终身。长安城里被他祸害的小娘子还少么。”
桓揽月也笑了:“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王渐之尚了主,肯定连纳妾也不能了。累得长安城满城的小娘子白做闺梦。”
华阳却说:“那不一定,若真有他喜欢的,但凡可能,我肯定也会帮他纳了来。”
桓揽月瞪大了眼睛:“你竟然如此大度?实在是没想到……”
华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息道:“这是我同他一早就商量好了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如今,也再不能知道了。”
她说着这话,语气里有些悲戚,桓揽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都是我不好,提起这一茬,累得你伤心。咱们不想这个了,想想别的吧!比如,一会儿吃些什么?上回摘星楼的狮子头你觉得如何?不若再去吃吧。”
华阳刚想回答,却听见临水的一间酒楼里,传出了铮铮的丝竹之声。桓揽月一听,立刻反应过来:“竟然这建邺城中,除你之外,还有人会弹《十面埋伏》的。上回那两个长安来的歌女都不会。”
华阳蹙眉,叫停了船家,两人便顺着码头上去了。
到了岸上,才发现,这楼不仅仅是个酒楼,还是个花楼子。两人穿着女装站在门口,鸨母疑惑又戒备地瞧着她俩,以为她们是来捉奸的。
华阳正想寻个什么由头上去,见一见那个弹琵琶的,没想到桓揽月上前一步,给那鸨母看了看自己的腰牌。
“原来是桓将军家的。”那鸨母立刻露出了笑容。
桓揽月道:“坐船路过,听见你们楼上有人弹曲儿,心生欢喜,想来见见这位姑娘。无他。”
那鸨母便恭谨地将两人迎了进去,在那姑娘弹琵琶的房间旁给开了个包厢,说道:“上头有位郎君正听着呢,一会儿结束了,我便让她下来侍奉二位。”
等鸨母一走,华阳惊喜地看着桓揽月:“想不到你竟然是此地的熟客!”
桓揽月一根手指竖起来:“可别让我阿兄和璀之哥哥知道。”
华阳剜了她一眼:“怕他俩作甚。”
桓揽月跺脚:“你不懂!”
她俩的包房临水,推开窗外头便是一间花榭,华阳觉得隔墙听着人弹琵琶终归不够舒爽,便跨过窗,半个身子探向外头,朝隔壁那间凑了凑。
可谁知隔壁那人也正握着一盏酒,凭栏而坐,华阳觉得那人的背影眼熟,便又将身体探出去仔细看了看,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哎呀!”
桓揽月大惊,便也探身来看:“怎么了——”
那人听见响动,慢悠悠转过头来,眉宇之间一派肃杀,只是红色的耳根和不大清明的眸子显示此人已经喝多了。
他两眼对了对焦,没有对准,也不知道那两个在隔壁大呼小叫的女人是谁,恼怒地甩了酒杯,正欲起身,可一个没站稳,差点一头栽倒栏杆外头——下面可是秦淮水呀。
华阳眼疾手快,腾地一下蹿了出去,跃到了对方的花榭里把他拽住了,而桓揽月则是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确认,不是自己认错了,而是面前这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就是王璀之啊!
王珩靠着华阳终于站住了,花榭里头陡然冒出这么个人,弹琵琶的乐妓也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他俩。
此刻桓揽月把他们包厢的门拉了开来,一脸的痛心疾首:“璀之哥哥——他怎会!他怎会!”说着,竟然像是信仰破灭般的,泫然欲泣。
琵琶女瞧着这两个小娘子,实在分不清楚状况,只按捉奸处理,立刻撇清关系:“这郎君来这就是赏曲儿,听说他一家一家酒楼问过去谁会弹《十面埋伏》,唯有妾以前是在长安梨园侍奉的,习得一阕。郎君便在这独自喝了个酩酊大醉,余下的,可什么都没做了。”
华阳回身一瞧,地上整整齐齐六个一列,共分三列,一十八个空酒瓶子。桌上仅一碟毛豆。看豆荚,王珩不过是当零嘴吃了两个。
如此空腹牛饮,醉成这样还没厥过去也是不容易了。
华阳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软绵绵的王珩,一边对那琵琶女说:“知道了,你且先退下休息一会儿,一会儿还要召你的。”
琵琶女福了福身子,却有些不解:“一会儿还要召妾?”
华阳道:“我二人自然也是要听曲子的,只不过先得把这个醉鬼安顿一番。”说着,把王珩拖到了一旁的榻上。
王珩祖籍山东青州琅琊郡,酒量是不差的,但是他喝得急,心里又盼着醉,所以到最后是真的醉了,恍惚间他好像瞧见那琵琶女变成了华阳的样子,向他走来。
他懵懵懂懂地问:“你又要做什么?是想去太液池划船,还是去龙首原骑马?但一定要赶在博士点名之前回来……我去杏子楼给你打包些小食?你想吃什么……对了,桃子,那些桃子你吃了么?”
好容易把他扔上榻的华阳一愣。
“不对,长安破了……长安破了,大明宫也被燕国人占了……我怎么不在长安,我为什么不在长安?你是不是很怕?是不是?”
他猛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了华阳的手。
华阳脸上一热,见桓揽月还在一旁,连忙把他的手拂去,急切道:“你做什么,实在大胆!”
但她的斥责并不能换来他的头脑清明。
他抓了空,便拧着自己的衣袖,苦笑了一声:“真是不公平,你倒是什么都做了,谁也罚不着你,而我要是敢有一丝妄想,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嘴里咕咕哝哝的,一旁站着的桓揽月都有些尴尬,她从未想过一身朗月清风的璀之哥哥有天会被她抓到在花楼子里喝酒喝到神志不清的。
她兀自沉浸在这天大的打击中,捂着脸对华阳说:“十五娘,我觉得我要出去喝杯茶冷静一下,璀之哥哥就拜托你了。”说罢,推开门跑了出去。
华阳一个头两个大。她把王珩又摁回榻上,有些气愤:“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些恶习,往日我带你去平康坊你都憋红了脸不肯的,现在倒好,学会逛窑.子了。”
王珩却又坐起来,这回他直接捧住了华阳的脸,定定地说:“好你个公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样四处点火,烧了的都是旁人心里的屋子,自己跑了,叫我带着灰痕过一辈子……”
华阳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用力推他:“你干什么?我是公主我当然有特权,你小子还想造反不成。”
王珩笑了起来:“微臣不敢。”说完,便又倒头睡下。
华阳一身的汗,她捏了捏他的鼻子,又扒拉扒拉他的眼皮,确定他是睡下了,便转身想去柜子里给他拿条锦被。谁料却又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竟然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看着华阳:“大长主,微臣问你,在你的心中,是否所有偏安建邺的人,都是懦夫?”
华阳歪着头看他,酒醒了?
眼睛睁着,线条流畅的桃花眼里,像是盛着秦淮里的星子,清亮清亮,可是脸却还是红扑扑的,她用另一个自由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珩却不斜视。
可他的问题却依然尖锐:“是否所有偏安建邺的人,都是懦夫?”
华阳只得回答:“诚然,若没有你们在建邺的苦苦经营,为大业保下半壁江山,我与圣人说不定这辈子都是洛阳城里燕国人的囚徒。可是,这也只是半壁江山,我们的家,我们的朝廷,终归还是要回到长安去的。”
王珩又问:“那么,是不是我们这些偏安的人,永远也比不上为了长安浴血奋战的人?”
华阳长叹一口气:“为什么要有朝廷,为什么要分三省六部?一个帝国需要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上阵杀敌是功,入庙堂辅佐幼帝也是功,功无大小之分。我从未觉得建邺的人比那些前线的人软弱。何况你们不也曾参与过保卫寿春?”
王珩瞧着她,忽然苦笑起来:“可你心里,他还是最大的英雄对不对。他死在华阳,华阳是你的封国对不对?那里都沦陷了,你不要汤沐邑,也要保留华阳做你的封号,是为了缅怀他对不对?”
“六郎你喝多了……”华阳闻言,急切地想把自己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但醉酒的他力气变得更大了,拽着她死活不松手。
“不要叫我六郎!”他突然怒了,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分明是在责怪,“你叫的是哪个王六郎,太原的那个,还是琅琊的这个?”
华阳被他拽得,扑倒在他胸前,脑袋磕在他下巴上,眼睛里都要冒出金星来,偏偏王珩不知道疼,把她紧紧按在胸口,又闷闷地问:“他死了,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了?在你心里,我这个六郎,怎么也赶不上他那个六郎,对不对?”
华阳隔着他的衣袍听见了他沉重的心跳,不由叹息:“你何必事事都要同他比?你同他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王珩又笑起来:“是呀,他活着,我就样样不如他,他死了,我便更难超越他了。”
他笑着,松开了华阳,又嘟哝了几句。华阳直起身来,凝望着他安详的睡颜,又闻了闻自己身上沾染上的酒气,长叹一声,便抱过一旁衣柜里的锦被给他盖上,然后推开门去。
清凉的夜风穿过长廊抚在脸上,散不去她双颊的燥热。她倚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方才王珩的话又在耳畔回响,只是响着响着,华阳品出一些撒娇的味道来。
她抿唇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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