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华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她拧紧了手提袋，方才进来时的从容变为惊慌，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向儿子解释一句。

“大伯家也是……大伯母最后也没有好结果。”苏黎接着说：“我还是觉得三叔幸福快乐，离开苏家是正确的选择，即使三婶走得早。”

“你怎么……”李芳华眼里没了往日的从容不迫，在这个儿子面前，她一向伪装成宽容大度的母亲，但没有一两回是成功的。

“我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吗？”苏黎苦笑：“妈，太假了，你们太假了。嘴上说着对我好，实际上都想把我往死里掌控！”

“我没有想控制你！”李芳华忽然觉得心慌，她不知道苏黎想表达什么，但她好像忽然间看不明白自己儿子，像是雏鹰终于羽翼丰满，准备展翅高飞，离开她和这个窝。

她的手还没碰到苏黎的头，病房门忽然被推开。

砰的一声惊吓到屋内两个人，苏黎抬眼看过去，嘴角勾出一丝嘲弄，李芳华则是吃惊地看着来人。

“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你自己看看你的好儿子！一天到晚做的什么事情！”苏海奇手上拿着张纸，苏黎隐约看见是医院化验报告，他似乎从办公室匆忙赶过来，一身西装，说话时挥手都显得伸不直。

李芳华扯过他手上的纸，压低声音喝到：“你什么意思？”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苏海奇没理会她，跨步走到病房前面，他直视苏黎眼睛问：“我问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

苏黎本是半躺着，被苏海奇撞门进来时改成坐着，他看人基本恢复视力，但还是带着光晕，加之太阳刺目，他偏头不去看对方。

苏海奇被这动作激怒，他三两下拽住苏黎胳膊，把他拉扯下床。

苏黎因为身体还没恢复，力气不及差点被拽得踉跄，他声音也带着怒意：“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要管教你！”苏海奇一个巴掌掴在他的脖子上，瞬间把人扇在病床上。

“你要干什么！”李芳华大叫一声，扑过去牢牢抓住苏海奇的胳膊，见门口忽然进来个人刚露半个身子，病房的景象让他迟疑几秒。

苏海奇朝那人喊：“出去！关上门！”

苏黎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他摸了下颈项，密密麻麻的痛意包裹着颈部神经，裹着胃痛一起席卷而来，他蜷在床沿上发不出声。

见状李芳华差点落泪，她紧紧抱住苏海奇胳膊，心疼地看着苏黎单薄的背脊，“你这是要做什么？小黎刚刚才醒过来，他病着，你凭什么动手打他！”

“凭什么？那张纸上的东西你看不明白吗？他一天到晚和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你看看！你看看学到了什么？”苏海奇知道自己刚才过分，他顺着李芳华动作退了两步，怒火转向妻子，“我老苏家从来没出过这种人！吸毒！干得好啊！”

李芳华将他推远了点，把苏黎护在身后说：“什么吸毒！你知道什么情况就在下结论！”

他心头火起，苏黎和他一向不对付，甚至是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聊一聊，这些他认为都是拜李芳华所赐，慈母多败儿，“好，我不知道情况，那用品检查不是他苏黎的，你自己给我说！什么情况？”

苏黎使劲咳嗽两声，他觉得肺部快要咳出喉咙，把脸埋进被单里，他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他起身坐在床沿上轻轻把李芳华拉在身后，朝着苏海奇开口：“我凭什么和你解释，你只认你所见到的，何时听过别人的话？我承认了，你高兴你就打死我！”

李芳华知道两个人的倔脾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时想阻拦也无法，只来记得惊呼以及去推怒气冲来的苏海奇。

苏海奇被驳脸面不是一两回，他想揍苏黎也不是一两回，怨恨累计得久了，但凡一点问题就会爆发。

病房里一时间变得混乱，苏海奇的拳头落在苏黎身上，偶尔被李芳华挡住，苏黎没力气躲开，他只能拉开李芳华，而李芳华一边大吼住手一边去拉人。

这场闹剧没有持续多久，十多分钟后病房门被推开，门口站着董丰成和谌忱，董丰成无意打扰苏海奇，但他也没法见此景，他冲苏海奇喊了声，苏海奇拧着眉瞪一眼旁边的谌忱，跟着董丰成出去。

谌忱冷着脸进来，他看见趴在地上咳嗽的苏黎，身上挨了几脚，有不那么明显的脚印，李芳华哭得满脸狼狈抱着苏黎往床上提。

两个人把苏黎合力抬上病床，他一声不吭，闭着眼睛谁也不理。

“谌忱，帮我抱一下。”李芳华止住眼泪，哑着嗓子朝谌忱点头，侧过脸去整理身上的狼狈。

“李姨，您先回家吧，我陪他。”谌忱此刻也有些怒火积攒在胸腔，但他只能无奈地憋着，目光落在床上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影上，心疼又大过生气。

李芳华没说话，走了出去。

谌忱帮他掖被角，看着他露在外的头顶，没忍住开口：“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

他兀自又说：“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是你喜欢的吗？”

隆起的被子动了下，谌忱不再开口。

刺目的白炽灯下，点滴筒一秒滴下一滴，流过透明管流入手掌血管，冰冷的液体将血液同化，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忽冷忽热。

直到那液体流尽，空气进入血管时带来痛感，他微微抬了下手掌，血液倒流，嫣红的液体染红了透明管，他的视线黏在上面，看了两分钟忽然一声惊呼响起。

护士快步进来，立即关了输液器的滚轮，顺便推了下在一旁靠着沙发睡着的男人，“家属怎么照看病人的！血液倒流了都不知道！”

“抱歉抱歉，我太困了……”季英抹了下脸，赶忙去看病床上的人，苍白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苍白，双眼紧紧闭着，睡觉中似乎都不安稳，眉头紧锁着。

护士抱怨过，帮苏黎换了罐液体继续吊，再次申明要好好照看后仰首出去。

没过十分钟，谌忱拿着保温杯进门。

他看见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打开看了一眼，皱眉朝季英问：“还没吃东西？”

“恩，只肯喝点水，说什么都不愿意吃，我劝不动他，他心里……”季英看了眼病床上的人，接着放缓声音说：“他也不好受，不知道什么时候想的通。”

“换我我也受不了，这不是第一次，他在苏家压力很大。”谌忱换下中午的食物，把新炖的参汤放在床头，看了眼手表时间刚过7点。

他坐在季英旁边沙发上，目光落在了屋内唯一躺着的人上。

“什么时候醒来过？”他看向季英。

季英摇摇头，冲他做了个口型。

装睡。

谌忱也摇头，眉头没有一刻松开过，他知道苏黎怨恨什么，也知道苏黎不想面对，但他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你过来我就先回去了，昨晚上一晚没合眼。”他起身，拿着电脑包，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对了，你说那个沈冰，住在哪里？L市？”谌忱看着躺着的人，忽然开口问季英。

等季英疑惑看他，视线一对，他忽然明白谌忱的意思，停下脚跟着回答：“恩，我记得是汶县一所中学，在当老师，听说过得还不错。”

谌忱又问：“他不是带着个小孩儿，应该会给小孩儿找个母亲吧？”

“他母亲不是……”季英说话忽然一顿，无声笑了笑反口：“也对，他母亲那么大年纪，肯定还是得找个年轻点的女人，这样小孩儿才能有个健康的成长环境。”

“恩，有时间留意下，毕竟苏黎还没那么放得下，要是看见那个人过得好，他应该会开心。”谌忱说话却和眼神分外不搭，他看向对面的眼神平静到令人麻木。

季英看见谌忱无心再说什么，起身道：“好，我先回公司。”

谌忱给季英打了个眼色，两人跟着一起出了病房。

门关上之后，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他眼里全是红血丝，像是熬了一夜没睡，还有无尽疲倦。

他头往左转，看见自己的手机躺在枕头边上，有几个陌生来电，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拿起来解锁。

朝着陌生电话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然后断了，苏黎锲而不舍地又拨，直到第三次，终于拨通对面。

“喂。”对方声音很匆忙，压低了说话好像怕被人发现一样。

“怎么样？”苏黎只说了三个字，嗓子干哑得不成样子，听得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电话主人。

对方说：“不出您所料，有人在背后做手脚，我只能赶走他们，太狡猾了抓不住。”

苏黎嗤笑：“你抓得住才是有本事，有没有妨碍到他们……日常生活？”

对方小声回答：“没有，看样子是在踩点，来了两批人，被我揍了个遍，没透露。”

苏黎喘了口气，费力地起身靠在枕头上，他说：“接视频。”

电话挂断，他给微信上一个叫老毛的人拨了视频通话过去，对方很快接了。

苏黎这边画面是白花花的床单，对方那边是黑漆漆的巷道，走了十几步之后，有路灯灯光骤然照过来，手机画面上露出来，在一条崎岖不平的石路上，因下雨过后形成过坑坑洼洼，前面十步左右有个高大的男人身影，他手上牵了个穿着粉色毛衣裙的小姑娘，有碎碎念般的话传入接收器。

只听男人说：“小心点别踩水坑里去，你乖乖的，等会儿回家吃好吃的。”

小姑娘手上拿着根木签子说：“爸爸，我已经吃饱饱了，好辣好辣。”

“恩好，那回去不吃了。”

“可是不吃，奶奶要不高兴。”

“那就吃一点，别告诉奶奶我们在外面吃零食了，就说去看图书。”男人的声音响起。

“好，偷偷的，不说。”

声音越来越小，画面忽然模糊起来，然后又是黑暗。

对方说：“安全到家了。”

苏黎按熄了手机。

他回忆着刚刚的画面，太黑了有点看不清楚，但是看得出来沈冰瘦了很多，是因为工作不顺利还是因为水土不服，他变得更沉稳，跟小不点说话时微微歪头弯腰的模样，看起来很讨喜，他应该很受欢迎。

像他那种会做饭会照顾人的男人，即使带着孩子找女人应该也不难，他会喜欢什么样的。

像他前任那种有主意的，还是像萨金惠那样主动的，又或者是像自己……这种矫情得要命的。

苏黎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又觉得这本来就是事实，沈冰已经经历过了很多人生必经之路，他现在应该只想安稳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