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二章

江宴二人已然认出这是入了阵法，放眼望去所及之处仍是删丹镇，却是方圆五六里街坊邻里门窗紧闭，无一处有声息，只钟鼓楼矗立镇中，檐角荡荡，二人纵跃高处，极目远眺，眼前删丹镇死气沉沉，触目之处屋瓦茅顶延展广阔。江榷自褡裢里取出一枚小石子投入镇中，初时当啷一响，小石子滚上两遭竟自地上渐渐下陷，眼见没下去毫无痕迹，宴如阙说道，“观世皆梦有如琉璃罩笼，人在其中仿若隔世，又有浑融之境。此处却是有如泥潭覆没，只方才瞧来，你我不能入境。”江榷一指道，“你看这石子，沉了下去，难道我们是在天上么？”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有什么玄机妙策。

宴如阙伸出一手送进江榷的衣襟中，摸出数颗石子，“咦”了声道，“你装这么多石子做什么？”江榷“哎哟”一声，叫唤道，“我肩膀疼。”他二人方才互相推宫疗愈，虽未能全然愈合，也不至于碰一下就疼。宴如阙由得他吱哇乱叫，一连发出数枚石子，将他自肩头至手臂一捋，借力跃下屋顶，以高树摘花之势半空中滑行几下便矮身落在地上，再向前滑开数步，一直到最后一枚石子陷落处才止住，调转旋身滑了个圈足下点着未及下陷的石子，才飞回原地。宴如阙见江榷眼中有光，知他跃跃欲试，伸出一臂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江榷当即会意，复取出七枚石子，一气儿投掷出去，二人把臂相携足下点着石子一下奔出一里许，这才于一处屋顶落定。江榷放眼瞭望，说道，“甲己合土，只是甲木居中，仅有一木，东南西北全是己土，多己土争合一甲木，是为争合。”宴如阙道，“整合妒合，是天干五合的异外之象，常用于婚恋卦算。”江榷笑道，“五年里我常有下山化个斋，便支个铺子替人当起相师，聊以收些随喜。遇到镇中老相师，我虽技法不精，但有学识基础，头两回那位相师冷眼旁观，见我给人算卦，也是冷嘲热讽，我自知抢他生意，便寻思一法，在他讥讽之时，我开口夸赞这位相师，来问者便向那位相师询问，我就居在一旁介绍学习，多次下来不说有个七八成，也学了个五六成。”那相师见江榷以德报怨，吃了一惊，料得自己心胸偏狭，当下面红耳赤，再也不以嘲讽挂嘴，从此二人并排支摊，江榷不过化斋一时，生意好坏也不以为意，反是小镇中多数老少女子见江榷这小伙子生得好看俊俏，走过路过常来看卦问卜，便是闲谈说话也常有三俩人。

宴如阙心中一溜弯哪里不知，说道，“不错，删丹镇里有争合之相，恐怕有未尽之事需要了结。”宴如阙通识相法纵横诸般杂学，却于琴棋书画一概只七窍里通了六窍竟是一窍不通。江榷道，“倘是萧步月听了去，定是心坎里都能生出喜欢。”他假意用“萧步月”来代替，只当自己不在，方显出客观公平来，好哄宴如阙开心。果见得宴如阙浅浅一笑，小声说道，“即便是师父再多识人再广，也没有一个能喜欢我的。”

江榷方要开口，二人忽听得声响自左首传来，那人口中法号宣毕，说道，“善恶如何区分，尔等当真清楚？”奚燎明同谢参事、秦总管正自打道回府商议，但听城外传音隆隆发响，可见来人内息何等雄浑深厚。奚燎明取来远望镜望去，但见撤去的苏绿轻骑中斜刺里蹿来一个身披绛紫裟衣的和尚。奚燎明当即认出，道，“是司空诰！”秦总管拿来远望镜一瞧，那和尚如一条绛紫红练自沙尘中纵身飞来，便是稍待片刻已是近到门前，秦总管呼道，“就是他！就是这个和尚！”奚燎明手一伸，取过弓箭，搭弦弯弓，嗖的一下一箭向司空诰送去。离弦去风，司空诰身在半空，耳听得破空之声，即认得箭矢发来，心中想道此箭不过试探，岂能输于她？当下足踏城墙，双足自墙壁上黏连，奔跑飞快如走平地，秦总管吓一大跳，手指颤道，“他！他！这和尚来了！”

奚燎明取箭搭弓连发两下，司空诰足不离墙，只左右歪斜身躯立时躲避，奚燎明第四箭接踵而至，司空图展出一臂，凭空翻出跟头，抢过发箭，轮圆了臂膀斜刺里投掷过去。亲总管出声大哭，“啊呀！完了完了！他要取我性命！”奚燎明冷冷道，“怕什么！”又是第五箭送去，这一箭不若前四箭只用了二成功力，第五箭直截送了五成功力，正在这顷刻间，半空中两箭相遇，二者互相截断，一瞬忽便见四截断箭散落而去。猛地里一声清啸，但见司空诰腾身而起落地城头，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奚燎明收弓拱手笑道，“童蒙寺方丈，幸会幸会，在下方才错眼相待，还请莫要挂怀。”秦总管料得不妙，就要悄悄退去，哪教谢皊截住，他低声道，“谢参事，在下家中有急事，先行一步，晚来咱们再见！”谢皊不能拦他，秦总管脚底抹油就跑了。司空诰说道，“我自前来送信。”奚燎明心下一愣，方才苏绿送来一支小箭，我以为他是托信给我。忙取来小箭四下摸索，心中一凛，他果是要杀我。司空诰见状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奚燎明接过信来，问道，“不知巫祝混入甘州一事，方丈可否知晓。”那司空诰说道，“不错，那是老衲偶一日发觉异样，甘州如今祸乱暂停，却是突然来了一大批西域商人，这本也寻常，只是这骚乱刚平，莫不能太快。”奚燎明颔首道，“方丈说的不错，我亦有发觉。此处非说话之地，还请方丈拔冗随我来。”

三人自城头打道回府，远望见了府邸门口两尊破落石狮子，奚燎明忽道，“我这府邸刚过暴乱，正是凌乱不开，如今战事刚平，未及打扫，咱们还是移步总管府罢！”那秦绣悬回到府中，四处寻地儿躲将一番，但听家仆来报，一声未及报完，那三人已是走进府中。

奚燎明撩袍坐于左首，将上首位让出，方丈、谢参事二人依次挨坐，奚燎明问秦总管哪去了？那家仆按照交代，垂首回道如厕去了。奚燎明哦了一声，起身道我去看看罢，老秦年老身衰，自来我甘州，如今身子骨也大不如前，一个不当心摔进茅厕里了哪可好。走出两步，但见那秦绣悬拎着下摆急急赶来，见状大声道，“哎哟大爷哇！我这……这刚如厕呢！”奚燎明眉头一动，笑道，“没让亲总管您不去如厕呢。”手臂一伸，指向上首位道，“有请了，秦总管。”那秦绣悬不情不愿坐上座位，概是如坐针毡。

前拾话题，奚燎明说道，“前不久我便心有疑问，咱们这平乱不过一周，就来了不少西域商人，这些西域商人可来自何处？”司空诰答道，“老衲派小弟子打探，便知这些商人只道是丝绸商路上来的，因积货已久，这才冒险来到甘州。”奚燎明面向秦绣悬道，“秦总管，可有什么听闻？”秦绣悬道，“内人自鄘都来书信说什么有姓顾的皇商公子来到甘州，让我照看一二，我心想这时候来甘州做什么，便是做生意也不能拿命来做！便是寻到那位姓顾的公子好一番劝回。只是我从甘州最是热闹的删丹南北驼蹄市也寻不着人，你们可知这顾公子在哪儿寻着的？”司空诰知道此事，接话道，“阿弥陀佛，开市利于兴建这本也是大好事，只是那些西域商人靠珍稀草药皮毛之类大赚一笔，再以此大放高利贷，便是大兴赌场，买下不少菩萨蛮充在店里，邀那些贵族富家子弟从中原各地来到甘州玩耍，直玩得负债累累不能回去，只能充在甘州当牛做马做苦力来还债。”奚燎明道，“中原子弟为西域商人所奴隶，这存的可是司马昭之心呐。只是这又与什么巫祝厌胜之术有何干系？”她转向秦总管道，“亲总管，你可知晓？”秦绣悬冷汗流下，支吾说道，“不甚清楚，只知外族人入我境内致使钱币乱市。”司空诰道，“我派手下再续调查，因中原子弟输多赢少，只怕那些庄家出老千，故而起了用玄学手法来赌，这就兴起了厌胜之术，便是有贵族富家子弟的场子，他们必带一名相师在身边的，每走一步便要那相师算一步。奇怪的是，那些西域商人知晓但不阻止，反而趁此推起了西域巫祝，这才闹出了事。”

秦绣悬说道，“这便是要说那位顾公子了，我自赌坊素雅小店里找到了顾公子，这顾公子全副精神正在三颗小骰子上，我拉住他问道，‘你身上还剩多少钱？’他说什么千金都散尽了，不差那么一点，便是赢一把，不仅尽数回来，还能多赚不少！我问，‘可有什么把握？’他说，有！十足的有！他同我神神秘秘耳语道，‘我找了西域的巫祝，厉害着呢！说我这把一定能行！’我一听这可完儿大大蛋了，忙把他拉出来，没想到这小伙子近日沉迷，迷得身形消瘦，就我个老胳膊老腿儿的，使力拉他拖他，他都没有还手之力！”

奚燎明一听立时明了，口中却道，“如今看来这些西域商人背后定有势力支托，只是为何以钱币来乱？甘州边陲之处，非是富庶之地，我若是想染指甘州，多少以兵器军器来乱。”她便是心中笃定此事中盖有虚晃一招。秦绣悬吓一大跳，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呐！”奚燎明一笑，看了眼谢参事，谢皊得此一看，心中灵光闪动，统领这么说定是料到另有嫌疑了，非是突厥施有心倒打一把的问题，而是此中有人暗里递刀。只是统领此举实属危险，我小小一个参事能不能从中襄助……难道只能去报知哥哥们求救了？

那童蒙寺方丈问道，“那顾公子可是鄘都城大筐速运顾无穷之子顾吹云？”秦总管道，“正是！正是！方丈怎么知道？”却听司空诰回道，“大筐速运顾无穷谁人不知，便是我寺庙修建之际，也委托过大筐速运运送木材之类。”谢皊再观奚燎明神色平常，心中疑虑不定，难道是我想错了，不是这秃驴暗中作妖？再瞧一眼，也不敢多看，恐出破绽，忙垂首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