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开得很足,季桃裹在纱布凉被中,舒服地翻了个身,脚向旁边伸了伸,又一探,奇怪,床怎么变大了?
对了,她不在宿舍,是在邹巡这儿。
邹巡已经起床了,季桃翻个身,滚到他躺过的位置。
卧室门没关严,隐约听到邹巡在客厅走动。
不仅走动,还有说话:“我肯定要和她结婚。”
话音不大,但“结婚”二字令季桃一下张大眼睛,又赶快闭上,支起耳朵去听。邹巡的声音时响时止,间隔着,一句句传来:“没有,我还没问,过几天。对,刚毕业,太早了,可能不愿意。她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忽地提高声音,“和钱没关系,就是她还小。你们别操心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麻烦,到时都能处理好。”
“哥哥怎样?”他转了个话题。
邹巡的父母催他快点结婚?
季桃全醒了,但她还继续装睡。几分钟后,邹巡走进房间,把她挂在床沿的小腿轻轻向里放了放。
季桃转转头,眼睛在发丝下睁开,嘟嘟哝哝问:“几点了?”
“七点三十九。”邹巡说时间总是很精确。
“你上班去?”
邹巡俯身,拨开头发,带着剃须水味道的嘴唇压在她脸上。“要不在家陪你?”
“快去吧,我等下还去排演呢。”
邹巡嘴唇又重重压了几下,“早餐在桌上,凉了你再热热。”
听见大门关严,季桃呆呆望着天花板。
学校不允许本科生在外住宿,但到了临毕业一两年,学生们已经找到各种办法钻空子。季桃平时还算比较遵守规定,一般只有周末和假期在邹巡租的房子留宿,不过,昨晚……
该怪麻辣烫。放那么多辣椒,大多数人都会嘶嘶抽气,模样狼狈,但季桃知道自己的样子绝不难看。辣椒让她面颊发红,眼睛湿润,嘴唇更是红乎乎的。不爱吃辣的邹巡甘心情愿陪着她,只吃一点儿,他的眼角就红了,干脆看她吃,过一会儿,眼角的红色弥漫开,一直漫到耳根,他的耳朵也红了。
季桃和邹巡的初吻,就发生在一次麻辣烫之后。吃饭时,邹巡不说话,愣愣瞧着她,饭后,在林荫路上散步,邹巡还是不说话,走到尽头时,忽地把季桃拉到一棵树下,转身抱住她。
麻辣烫到底不大健康,而且,也不便宜,于是,季桃大部分时候老老实实在食堂吃饭,只有需要“庆祝”时,才去吃次麻辣烫。
昨天,吃完饭还不想分开,何况下周话剧社团毕业演出,她得练戏,邹巡这儿比宿舍方便走位。练完天晚了,邹巡不放她回去。
“你不是说庆祝一下?”他说。
初吻时,他还笨笨拙拙的,现在,则是“他真会”了。季桃全身发热,被子却向身上裹了裹。
谁知怎地又睡着了。九点钟,季桃才从床上跳下来,今天还有排演。
她快速洗脸刷牙。邹巡租的这间两居室里有百分之二十的物品是她的,但从视觉上,足占据了百分之八十的面积。季桃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整洁的女生,可她总爱把邹巡的屋子搞得乱乱的,乱七八糟中只有一点秩序——她的牙刷和他的并立在一起。
邹巡整洁,但不介意她散乱。他只管催她正式搬过来。
他说:“你只要说一声,我去搬,你什么都不用管。”
他还说:“不要紧的东西就扔了,别心疼,给你买新的。”
这么爱她的纯情的程序员,她怎么能和他分手?
可是,怎么办?谁能想到邹巡已经在考虑结婚!
季桃赶去礼堂。
大一时她便加入了学校的话剧社团,参演过两三出戏,不过那时她是新人,总是自觉挑选配角,到了大三才演过一回女主,大四大五,新鲜劲过去,忙着学业,忙着恋爱,忙着实习找工作,参加社团活动便少了。大五第二学期,社团老师给她打电话,请她演《日出》中的陈白露。
季桃很兴奋。这次是毕业演出,规模和意义都不同一般;而且,是陈白露呀,不单是女主角,是主角,真正的主角,剧中男角色没有一个可以匹敌的。最重要的是,季桃喜欢陈白露,她认为自己能够演好。
听到这件事头一晚,邹巡就读了《日出》,第二天,季桃大言不惭问他:“你看我像不像陈白露?”
邹巡用务实的眼光打量她一会儿,说:“像。”可他又犹豫着说,“陈白露最后不是……”
“我们这个是《日出》新编,Happy ending,陈白露最后和方达生在一起了。”
邹巡笑起来:“那就好,我坐前排看。”
距演出还有最后一周,天天都要排演,不得请假。不过导演对季桃的表现挺满意了,私下跟她说,要是有事,晚到一会儿不要紧。
有事的时候季桃都尽量准时,今天没事,反而晚了。走进礼堂,看见导演吴老师冲她走来,季桃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吴老师把她堵在过道,说:“王云婷有事必须请假,演不了翠喜了。要不你替她?”
季桃一愣:“我没背过翠喜的台词啊。”
吴老师笑着说:“这不是问题,你这么聪明,记几句台词算什么?你今天就回去背几遍,明天我们排。”
季桃有点儿动心,以前她还分饰过三个小角色呢,陈白露的词她很熟了,再加一个翠喜,或许真可以,既然老师信任……
“可是,”她想起一件事,“陈白露和翠喜的戏是连着两幕,中间要换妆来不及吧,总不能只换衣服?”
吴老师顿了顿:“我的意思是,你来演翠喜,陈白露让别人演。”
谁?季桃想问,却没张开口,她瞪着吴老师,没等到解释,不自觉向舞台望去,这才发现,在客厅布景的舞台中央,站着个女生,新来的女生——新的陈白露。
吴老师将季桃往一旁拉了拉,向台上努努嘴,悄声说:“大一的,进社团有一年了,我想着培养几个新人嘛,别你一走,没人能演了。”
“她都没排过。”
“她背过台词了,还有几天,来得及。”
“怎么不让她演翠喜?”季桃问。
“翠喜的戏难演,前后变化大,她演不出那个味。”
在她们改编的戏中,翠喜这个原先近乎麻木的妓女因为对“小东西”深深同情,愤起反抗,并且成功救出了“小东西”,戏份确实不少。但是,翠喜不是陈白露,不是主角。
季桃说:“我也演不出那个味,我只能演陈白露。”
“肯定可以,你都演了几年了嘛。”
“要不然,我们现在来演,老师你觉得谁好,就挑谁。”
对,各凭业务。假如台上那个也把人艺老师们的表演看过几十遍倒背如流,假如她也每天几个小时对着镜子琢磨表情练台词,假如她演得更好,季桃没话说,还要给她鼓掌。
吴老师皱着愁眉:“我就是给你们排个戏,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就能决定的。 ”
这时,台上的“陈白露”开口了:“不是光靠长相就能演陈白露,得有那个气质。陈白露高雅,翠喜粗俗,谁像就谁演,对不对?”她的声音高,嗓子亮,至少这几句话说得是字正腔圆,从麦克风中清晰地传出来。
季桃看过去,说话的人瘦瘦高高,长得挺漂亮,眼睛又大又黑,不过也可能是眼影。远远的,季桃看见对方的尖下巴一抬,一双大黑眼睛向她瞪着。
季桃想冲上去,吴老师拉住她:“季桃,算了,算了。你马上走上社会了,将来事情还多呢,每个都计较,计较不过来。”
其他演员,平时和季桃搭戏常常夸赞她,昨天还一起有说有笑的,此时都呆呆站着,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季桃泄了气:“正好,我那天也有事,本来正发愁安排不过来,我不用演了刚好。对不起,翠喜的演员请老师另找吧。”
不等回答,季桃快步走出礼堂。
三个舍友都不在,宿舍这时候空无一人,刚好,季桃不想说话,抱膝坐在床上。
演出是周五下午三点,邹巡本来是要上班,但他说可以请假。
“都等不及了。”他说。他还要坐在前排呢。
邹巡一冲动,大概会找老师据理力争,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她不愿邹巡看她狼狈、失望,不愿邹巡为她难过。
她想,编个什么借口骗过邹巡,就说她不想演了,或者,有什么能让嗓子变哑的东西?
突然,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季桃心一跳,拿起来看却是窦意鸣。他发来两句话:“我妈夸你呢,她从来不夸人,咱俩有戏。什么时候分手,我等着。”
要在平时,季桃删掉不理就算了,但今天,她要把窦意鸣狠狠拉黑。她的手指点上去,停住,停了两秒,拨通窦意鸣:“你少来烦人,要是再——”
“哎哎哎,别急别急别急,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窦意鸣一迭声叫唤,“我没别的意思,你好好的就行……”
“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真分手了?”半晌,窦意鸣小心翼翼问。
“没有!”季桃狠狠地说,“我烦是因为他们不要我演陈白露,陈白露换给别人,让我演翠喜。”
“什么陈白露?翠喜?”窦意鸣摸不着头脑。
“话剧社团要演的戏,曹禺的日出,你没听过?民国的事,陈白露和翠喜是里面的人物。”季桃不耐地解释。
“我明白了,陈白露是大小姐,翠喜是个丫环对吧。怎么能让你演丫环呢,谁定的演员,瞎了他的狗眼!”窦意鸣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纵是季桃正难受,听见他瞎扯也差点笑出声,她没纠正窦意鸣,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窦意鸣还在继续说:“你放心你放心,谁敢不让你演陈白露,我让他这场戏都演不成!你看着,最后你要不是陈白露,我不姓窦!”
这会儿季桃心情好多了,连忙说:“你可别乱来,我就是说说,不用你管。这可能是领导的意思,怪不得老师,她够难办了。我已经和她说了,哪个我都不演,还有别人呢,那么多演员,都排了好久了。你别捣乱,这可是毕业演出,就这最后一次……”“毕业”二字令季桃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窦意鸣声音严肃起来:“不会乱来,我还能炸了学校礼堂?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真有心演戏,还不得红得发紫?社团那个破戏,咱不稀罕演。”
和窦意鸣通完话,季桃心平气和多了,正要收拾收拾东西,响起来电铃声。
她的姑姑。
季桃的心掉进了冰窖里。不是姑姑,是姑姑可能说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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