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眼色一冷，看向贺金吾：“谢玄度说，琉璃猫一毛不拔，视财如命，看来他不是很了解你。”

“没办法，谁让我摊上一个爱惹麻烦的兄弟？我也是看张境主拿他当知交朋友，才敢斗胆说这句话。”贺金吾笑笑，“谢玄度这个人，仗着自己剑法高超，对人防备低，五湖四海，没有他不结交的朋友，因此也在情义上吃过不少亏。”

从前谢玄度在巨鹿游学，有些修士看重他谢家大公子的身份，便同他结交，想搭上谢玄度的人脉，好日后拜入花间谢氏门下。

谢玄度那时年少，天性里就比旁人多一分赤忱，出手阔绰，待人也大方，但在贺金吾眼里他就跟个傻瓜似的，别人要什么，他给什么。

贺金吾早看出簇拥在谢玄度身边的那群人心术不正，专喜欢从他身上捞好处，后来他便略施小计，假意对那些人说，只要他们肯借来谢玄度的指鹿剑给他一观，他就做主让这些人拜入巨鹿贺家。

巨鹿贺家同样是名门，哪怕只做个外门弟子，日后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了。

况且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这么大的诱惑，他们果真上钩。

当夜他们假意邀请谢玄度喝酒，几人合力灌醉了他，趁机顺走指鹿剑，交给了贺金吾。

等贺金吾把指鹿剑拿还给谢玄度看时，这厮捧着剑伤心好久，还发誓说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可坚持没两天就破戒了，又叫上贺金吾去喝酒。

喝得半醉时，他杵着脑袋跟贺金吾诉苦说：“其实那天，他们偷走指鹿剑的时候，我还没醉，只是装的，心想他们这样做，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至少也得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倘若一把剑就能急人之难，拿走就拿走罢，也没什么大不了。到头来，只是为了一个外门弟子的身份……唉，我在他们眼里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

贺金吾讽刺他：“知道就好，以后学聪明点，别成天跟谁都亲近，回头又像头猪一样被人宰。”

谢玄度心里不服，脾气倔起来谁都话也听不进去：“可错的是他们，又不是我，我为什么改？我不，我谢玄度就这样活！”

贺金吾冷笑：“真够蠢的，蠢得我都想占你便宜。”

谢玄度道：“好哇，琉璃猫有见地，不会因为一个外门弟子的头衔就卖了我，你占我便宜，说明我在你眼里很有分量。”

贺金吾怔了怔，竟有点生气，骂道：“你在我眼里就是头好宰的猪！”

谢玄度嘿嘿一笑：“你是猫，我是猪，狐朋狗友，都是一窝的畜生。”

贺金吾气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谢玄度一下磕在桌子上，额头大痛，可他也不生气，只是冲贺金吾醉笑。

贺金吾生来精明会算计，当是老天爷有意磨砺，送来这么一个冤大头给他做朋友。

每次看谢玄度被人坑，贺金吾就急得冒火，很想揍他一顿。久而久之，贺金吾为了保持自己能有个平和的心情，只能是谢玄度跳一个火坑，他去平一个火坑。

眼前这位苦行境境主张人凤，无疑就是一个大大的火坑。

贺金吾继续道：“有时候，太讲情义反而害人害己。”

张人凤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你以为我会害他？”

贺金吾摇头道：“不敢。当年抱风山上，你败于剑圣谢断江手下，如今还能将谢玄度视作朋友，可见张境主是位正人君子。只不过，大势之下，人若转蓬——

这么跟你说好了，他爹爹谢清风一生逍遥，不为外物所困，张境主可知，他当年为什么肯回到谢家，接手家主之位，背负起那些他从来不愿意肩负的家族责任？”

张人凤轻轻一挑眉，静静待他说出下文。

“就因为谢玄度的一句话。”

贺金吾也不故意卖关子，将这原委细细道来。

当年中原派去统辖苦行境的人，大都是中原世家的旁支里出来的子弟，抑或着小有名气的散修，这些人在本家难有成就，挪到苦行境以后，逐渐拧成一股强大的新势力。

他们降服妖兽、驱赶邪魔，还将本地的苦行境人收为奴隶，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自称为“上仙人”。

这群“上仙人”依靠着灵气充沛的苦行境，日益壮大，有时候连中原都要忌惮三分。

当年的谢玄度还是个毛头小子，随父亲谢清风去苦行境游玩。

在一次在灯会上，他听到前方有斗狗的局面，便离开谢清风身边，兴冲冲地奔过去准备看热闹。

终于钻出了人群，谢玄度却发现争斗的“狗”不是真正的狗，而是人，是一个个做奴隶的苦行境人。

他们蓬头垢面，手脚并用地爬行，脖子上拴着粗重的铁链子，被那些“上仙人”牵在手中。

因为苦行境人不会仙法，所谓的“斗狗”只不过是最原始的肉搏。

你打我一拳，我咬你一口，像禽兽一样撕咬搏斗，处处见血，足够精彩刺激。

贺金吾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看向张人凤：“张境主是苦行境人，对这样的事应当不陌生，当年‘斗狗’的娱戏在苦行境时兴了很久。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苦行境最忌讳别人说他们是‘猪狗’。”

张人凤面无表情，手掌拢起，却什么也没说。

“后来等到他们斗完了，那些‘狗’被关进路边的笼子里，斗赢了的，主家会赏饭吃。谢玄度蹲在笼子旁，问那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奴隶，为什么要答应做这种事？你们是人，又不是狗。

那奴隶回答，因为有饭吃。

谢玄度就问，难道做别的就混不到饭吃？

那奴隶说，其他事，他不会做。

苦行境缺乏天地灵气，生长在这里的人天生没有仙骨，不能修炼，是‘上仙人’为他们斩妖除魔，恩情似海深、比天高，他们为‘上仙人’打倒那些看不顺眼的对手，赢回金银，都是应该的。何况他们还能混口饭吃，以前，他们可连饭都吃不上。

谢玄度大为奇怪，就说，‘谁讲这里没有天地灵气？天大的谎言！这里能生养出那么多灵兽珍禽，可比中原还要好！仙途上大道三千，人人都能修炼，你们自然也能，学好了本事，照样可以有大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只是为一口饭就抛却尊严，当狗一样给人赏玩，绝不可以’！”

谢玄度说完这句话，那奴隶一直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彼时谢玄度刚刚学会一个引火小咒，他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索性坐在笼子旁边，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画成火符，又教给那奴隶念咒语。

那奴隶按照谢玄度所传，一步一步跟着做，他学得很快，没多久，那符咒一下冒出火苗，燃烧起来，跳动的焰火照亮了那奴隶黑夜一样的眼睛。

这一幕正好给一些“上仙人”看到，不由地震怒，合力上去将谢玄度捉了起来。

谢玄度当时小孩一个，哪里比得过他们修为深厚？反抗不得，最后被连拖带拽，关到了地牢当中。

“上仙人”又用极刑逼问那奴隶，谢玄度对他说了什么。

那奴隶害怕鞭子，自然不敢瞒，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就因为那一句“天大的谎言”，小小的谢玄度险些走不出那间地牢。

因为蠢笨的人看不出这是谎言，聪明的人即便看得出，但也会聪明地选择闭嘴，从不去戳破，这就是“知而不言、言而不明”的道理。

可惜谢玄度天生聪明，却很不懂人情世故，他不知道自己一句话会坏了多少上仙人的利益。

在上仙人的地盘，强大如“春不问”谢清风，都没有办法救出自己这个儿子。

无奈之下，谢清风只能依靠家族的力量，后来还是谢断江不远千里赶到苦行境，亲自出面，从地牢里领出了谢玄度。

而作为交换条件，谢清风则答应回到花间仙府，接任家主之位，从此结束了四海漂泊的生活。

言至于此，贺金吾道：“这下张境主总明白了？他始终姓谢，与苦行境走得越近，中原就越不容他。”

张人凤淡淡道：“中原容不得，苦行境容得。”

贺金吾道：“看来张境主也不是很了解我这位兄弟，他表面上看着逍遥，行事随心所欲，但心底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倘若他真能抛下一切挂碍，去什么苦行境，今日就不会白受谢玄鸿那一剑。”

张人凤沉默下来。

贺金吾笑了笑：“话不妨说得再明白些，谢玄度和张境主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交往过密，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着，贺金吾亲自为张人凤添了一杯酒，一字一句道：“您说，对是不对？”

美酒摆在张人凤面前，对与不对，全在他喝与不喝。

谢玄度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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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琉璃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