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惊鸿照影(九)

绿绮看张人凤一双狭长漆黑的凤眼,如似冰窟窿一般,登时想起号钟来。

前些时日,号钟带人潜入西岭,本要寻机刺杀楚岚君,不料还没进到丹丘,就带着一身伤逃了回来。

四大护法中,号钟排行第三,不及焦尾、绕梁二位修为高深,但其人胆量超群,勇猛无匹,又有一身能拔山扛鼎的力气,一手断魂金锏也曾教中原群雄胆寒。

号钟与谁交手,都不曾吃过大亏,这一回碰上张人凤,竟差点死在他的手中。

据号钟说,那日在西岭,张人凤一行人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开始,张人凤还好言好语、态度恭顺地询问他,能不能就此离开丹丘,别再找谢玄度的麻烦。

号钟是个暴脾气,纵然大统领再三叮嘱过,万万不可招惹苦行境的张人凤,号钟却早有不服,心想我要当大统领,谢玄度这个绊脚石一定要除,既要上位,便是连五大仙府都不能怕,难道还怕你一个小小的苦行境境主?

他蔑笑两声,没有答应。

从前号钟不曾见过张人凤的庐山真面目,只听说他剑法不错,仅逊于谢断江。多年前,在抱风山盟会上,他给谢家斥为邪魔外道,被废去半身修为,之后就龟缩在苦行境,多年不曾出山。

这是号钟头一次见张人凤,看他眉目生得雌雄难辨,甚是俊美,不禁戏谑道:“你为谢玄度那个小杂种强出头,连你爷爷的路都敢拦,难道不怕死?瞧你长得这个样子,别是女人假扮的,等爷爷剥了你的衣裳,好好验一验货。”

如此辱没人的话,张人凤听了竟也不恼怒,再沉声问他:“那就是不能商量了?”

“商量个屁!”

号钟一喝,挥起断魂金锏,砍向张人凤的肩膀。

当时张人凤手中没有拿来仪剑,手中只握着一根桃花枝。号钟的断魂金锏带火,与那桃花枝一接,烈火转眼就将那花枝烧成一捧焦灰。

号钟至今也不明白,他那般出言侮辱张人凤,都不见他动怒,偏偏只是烧了那根桃花枝,张人凤立时变了脸色。

再之后的事,号钟怕削了自己的脸面,没有跟绿绮细言。

绿绮只知道,他带去西岭的部下不曾归来一个,连号钟身上都遍布剑伤,尤其是当胸一剑险些绝了号钟的命。

张人凤却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好教号钟回去,告诉狱界一众邪魔,遇见他定要绕道而行。

号钟敌他不过,心里有了七分忌惮,回来之后便叮嘱绿绮,虽不知什么缘故,看来张人凤誓要插手中原仙府的事。

其人剑法高深莫测,连他都不是对手,来日若遇上张人凤,千万不要与之硬碰硬,唯有智取才是上策。

绿绮早知道张人凤不是个好惹的,她只身来到这落照间,满堂都是她的敌人,不啻于闯进龙潭虎穴当中,可她明知危险也要来这里……

还不是为了那李湘神。

绿绮心里有怒,掌中运短剑,旋即挑开张人凤的来仪剑。

短剑在绿绮手中打了两转,教她反手握住,她道:“张人凤,苦行境给中原仙府当了百十年的猪狗奴隶,现在你竟帮起他们来,也不怕给你手下看轻。”

谢玄度道:“张大境主,别听她挑唆,这女人乃灵狐所化,最擅蛊惑人心。她那双耳朵最不顶用,削她耳朵!”

张人凤听言,起剑,好整以暇地指向她的耳朵。

绿绮本能地把短剑往上一抬,挡了挡脸,气急败坏地骂道:“谢玄度,你这无耻小贼!”

谢玄度见她又对自己发了火,生怕她控制李湘神袭来,不料此刻,李湘神竟将长剑一转,飞身朝张人凤背心刺去。

谢玄度道:“小心!”

楚岚君见势,一甩羲和,长鞭一下缠上李湘神的脚踝,将他牢牢扯住。只是那剑已出,眼看就要刺中张人凤,张人凤侧身一避,抬手拈住剑刃。

后有羲和缠住,前有张人凤钳制,李湘神半身悬在空中,一时动弹不得。

绿绮趁机挥剑削向张人凤,谢玄度心里蓦地一跳,脑海里空了空,只见张人凤周身真气激荡,将李湘神的长剑骤然折断。

一截断刃在手,张人凤指尖一弹,那断刃如流星一般朝绿绮扎去!

绿绮防不胜防,要躲已不及,转眼手臂上就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

或许是见绿绮受伤,李湘神发起狂来,先是挣脱羲和,再用手中短剑连番攻上。

楚岚君忙道:“张境主,莫要伤他。”

张人凤以来仪剑左接右挡,只守不攻。

绿绮还在他的后侧,刚才她偷袭那一剑给谢玄度吓得不轻,他可再看不下去,手中折扇一化,成指鹿剑,直取绿绮命门。

谢玄度缠住绿绮,与她打到外头去。

绿绮短剑用得精快,趁着空档讥讽谢玄度,道:“当年刺杀焦尾时你好大的神威,如今修为怎么退化成这样啦?真不知大统领瞧上你什么好,竟指定要你继位。我可不想做一个废物的手下,不如今天就结果了你,也省得我们四大护法再为此争论不休。”

谢玄度在折梅宗受过焦尾一刀,这伤要不了命,却也令他灵力滞涩,不能自如地运剑。不过么,好在他指鹿剑够快,如松风,如惊雷。

“我手中有剑,怕你怎的?”谢玄不减一分狂妄,“再不济,削掉你这双小耳朵却也绰绰有余了。”

眼下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楚岚君想要先制住李湘神,对楚家弟子命令道:“设阵!”

楚家十二名弟子,按照十二地支的位置列好,纷纷扬起手中锁链,纵横交错间,就将李湘神锁困在中央。

这铁链早就用避邪的符水浸泡过,于那僵尸而言,跟烧红的烙铁没甚区别,铁链越收越紧,烫得他身上白气直冒,发出刺啦刺啦的烧焦之声。

或许是痛到最深处,李湘神粗声狂吼起来,脖颈间的黑色脉络瞬间蔓延上脸。

他眼中流出浓红色的泪,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喊道:“好痛!痛!”

见僵尸竟然还会说话,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楚岚君,一下就瞪起了眼睛。

从前李湘神发病时,心痛难忍,也会这样地叫喊,有时是真痛,有时是在同她撒娇讨巧。

她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李湘神,跟魔怔了一般,闯入阵中,双手搂住李湘神,命令众人:“放手,放手!”

可李湘神离楚岚君那么近,楚家弟子哪里敢真放手?

谢玄度自也听到李湘神的声音,一个分神,绿绮突然发狠,不顾谢玄度密如细雨的剑风,硬是摆脱他的纠缠,朝李湘神跑去。

张人凤拦在她面前,绿绮过不去,急骂道:“楚岚君,你敢伤他一下,我非跟你拼命!你害他死了还不够,难道还要再让他死一次么?”

楚岚君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李湘神。她双手捧起他的脸,急切问道:“是不是你?李湘神,李湘神!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楚岚君眼角淌出泪来,牢牢盯着李湘神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可无论她再怎么质问,李湘神只顾吼叫,没有任何回应。

“李湘神早死了!”绿绮握紧短剑,喝道。

说着,她脸上生出无数白毛,转眼成了一面狐狸脸儿。张人凤看她妖瞳呈现淡碧色,瞳孔竖紧,忽地一扩散,如同裂开一口深渊。

张人凤看着她的眼睛,只觉自己身体一轻,险些跌进去,一时心脏狂跳不止。

他立时察觉这是妖幻之术,展剑一挥,破开幻象,眼前不再是深渊,而是绿绮的狐狸脸儿。

只他心还在跳,血液在经脉中奔腾啸叫,一股难言的痒意顺着他的掌心一路钻进他的心中。

谢玄度见绿绮现形,也知她用幻术诓了张人凤一道,忙飞身过去,扯着张人凤退离数丈。

谢玄度当下打起精神,警惕地盯着绿绮。

绿绮乃灵狐所化,轻易不会现形,方才说她耳朵是弱点,如果是人形时被人削去耳朵,她顶多受伤;可如果在现原形时被削了去,那定然就要魂飞魄散,必死无疑。

可要施展幻术,又必得现形。

她为了夺回李湘神,竟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婆娘的幻术不一般,若非有这样的本事,也不会列于四大护法之中,谢玄度一时不敢靠她太近。

绿绮不再追杀谢、张二人,手中飞出数枚穿着彩线的绣花针,缠上锁链,试图将李湘神救出。

谢玄度脑子飞转,思考着对策,全然忘记自己正握着张人凤的手。

待想定时,他问张人凤:“张大境主,待会儿我去缠住她,你有没有把握斩下她的双耳?……哎,你手中怎么起了这么多汗?”

他要抽回手,一探究竟,不想张人凤反而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当中。

谢玄度心下一紧,“你怎么了?”

他视线有些模糊,看谢玄度也看不真切,只能看他浓黑的俊眉,红润的嘴唇。

恍惚间,他好似又记起谢玄度那一双恶狠狠的、又快被快意折磨到失神的眼睛,他咬着牙放狠话——

张人凤,你敢招惹我,千万别后悔。

他欲念大动,一下松开谢玄度,又往后退了数步,闭着眼,喉结滚了两滚,才低声道:“没事。”

那头的喜堂里,但凡看见绿绮妖瞳的楚家弟子也似入魔一般,纷纷松了手中锁链。挣脱束缚,李湘神终于行动自如。

绿绮命令道:“杀了她!”

李湘神一下抬起双手,掐向面前楚岚君。

楚岚君一开始打算还手,这么近的距离甩不开鞭子,她便从袖中滑出那把属于李湘神的匕首星飞,握在手中。

她被掐得喉咙里弥漫出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高扬在空中的匕首轻微颤抖着,与李湘神只有一尺之远的距离时,可楚岚君怎么也刺不下去这一刀了。

绿绮被楚家弟子牵制住,见只能口头下命令,“做得好,杀了她!”

楚岚君匕首颤了又颤,最终没能刺下,星飞“当”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如同认命一般,闭上眼睛,盈满眼眶的泪水滚下,落在李湘神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

分明是温凉一片,可李湘神却似被火烫,陡然松开了手。

失去他的钳制,楚岚君就此瘫倒在地上。方才几乎让她昏厥的窒息,此刻也让她连站起身都难。

绿绮见李湘神竟然收了手,一时焦躁起来,再道:“杀了她,听到了没有,杀了她!”

可是得了命令的李湘神却没有继续攻击楚岚君,反而捂着自己的手背,大呼道:“痛,痛……”

绿绮心里一冷,轻怒道:“你这个傻小子,不听我话了,是不是?”

谢玄度看不见喜堂里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绿绮连番下杀令,暗道不好,当即解下腰带,往眼睛上一系。

他提起指鹿剑,凭着声音的方位寻去,以剑斩断那些彩线,挡在绿绮面前。

“绿绮,再不住手,我真不饶你。”

绿绮正恼着李湘神失控,委实伤心难过,一见谢玄度,更加恼怒,挥剑就下杀招。

“臭男人,如何不饶?!杀了你,再把他们全部杀干净!”

绿绮气躁意乱,使剑也不如方才有章法,谢玄度虽目不能视物,拆解绿绮的招数却也游刃有余。

三招一过,他以指鹿缠住绿绮的短剑,制住她双手。

此时,谢玄度对张人凤道:“现在!”

耳后袭来一阵狂风,震得绿绮心中大惊,她知道今日怕是逃不脱了,最后一眼不由地看向喜堂上的李湘神。

只见楚岚君与他相拥在一处,李湘神周身凶戾气横生,几乎如一道道利剑,割在楚岚君身上,可任他如何伤她,楚岚君也不肯放手。

绿绮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时心如死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听见夜空之中响起一声铮铮的琴音,音似猛浪,一下击打在来仪剑上。

剑身偏去一侧,没能命中绿绮要害,张人凤收剑,猛地倒转剑锋,指往琴音的方向。

趁着张人凤失手,绿绮大喜,收剑转身,浑身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灵狐,四脚落地,迅速朝琴音的方向奔逃而去。

抬眼望去,只见在那明月之下,青竹之上,立着一个金衣公子,一把凤头古琴悬于他的身前。

此人生得儒雅清秀,似书生模样,手指搭在古琴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人凤和谢玄度两人。

绿绮化成的灵狐顺着墙檐,一蹦一跳地窜上去,最后跳到他的肩膀上。

谢玄度摘下蒙眼的腰带,看清来者后,一下认出这金衣公子是谁。

他笑道:“绕梁?好啊,四大护法全都来齐了,这中原真是越来越热闹。”

绕梁抱起琴,从青竹顶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庭中。

绿绮躲到他的身后去,探出一只狐狸脸,谨慎地看着张人凤的来仪剑,多多少少露出一些畏惧之色。

绕梁温声说道:“绿绮不识俗务,此次多有搅扰,还请张大境主和谢公子看在大统领的面子上,饶她一命。我即刻带她回家去,悉心教导。”

狱界的四大护法,性情各不相同。

焦尾傲慢,号钟粗狂,绿绮乖戾,唯有位列首位的绕梁颇有儒雅随和的风范,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人。

他将这一番话说得毕恭毕敬,好似谢玄度要赶尽杀绝都算狠心。

谢玄度道:“李湘神本是中原人,中原讲究落叶归根,傀夜姬霸着尸首不还,还将他做成僵尸,给你狱界当牛做马,世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绿绮急道:“我才没有让他当牛做马!”

她化为灵狐以后,声音更加尖细,如同小孩一般,又叠着她人形时的声音,听着甚是奇怪。

绿绮已看不到喜堂上李湘神和楚岚君的身影,狐狸眼一眯,又闭了一闭,低声喃喃道:“罢了,他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要他了。亏得我一日一碗心血,苦苦护养他的身体。他连做个死尸也要一直念道什么‘快雪、快雪’,烦也烦死了。薄情寡义的傻小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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