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不是个蠢的，都能听出张人凤这话中的意思，谢玄度又跟张人凤曾有过一夜露水前缘，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意？

谢玄度下意识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狠话。他脸上越烧越烫，抬手抵了低嘴唇，以作遮掩。

张人凤认真地望着他，似乎就在等一句他的回答。

过了一阵儿，谢玄度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愿意，那、那自然好。”旋即想到来楚家前，张人凤还谎称是他的侍卫，便似玩笑地提起道：“张大境主剑法不错，勉勉强强可以当个侍卫。”

此时风更强劲了一些，将梨花吹落枝头，飞扬如雪。

那厢梅开云扛着鼓囊囊的包袱，怀里抱着小猫模样的狸奴，奔到二人身边。他睁起黑溜溜的眼睛，看看谢玄度，又看看张人凤，问：“你们干什么呢？”

谢玄度竟莫名有些慌乱，忙咳了两嗓子，道：“没干什么。”

梅开云跑过去扯住张人凤的袖子，有些恳求地问道：“师父，你能跟我们一起么？”狸奴毕竟是张人凤驯养出来的，此刻也用脑袋拱了拱他，很是不舍。

张人凤笑得风轻云淡，道：“或许能，听说我勉勉强强可以做个侍卫。”

梅开云一迷惑，“啊？谁敢要师父你当侍卫？”

“那个，我去看看车马准备好了不曾……”

不等张人凤说话，谢玄度一溜烟儿跑了，堪称落荒而逃。

楚家弟子已经准备好马车。拉着车厢的乃是两头小白龙，用赤龙拘做缰绳。这小白龙亦是一种马，却比寻常的马多了灵性，号称“神驹”，一日可至千里。马匹都是上等灵兽，马车自然也华丽宽敞。

一行人坐上马车，不到一日的工夫就来到了丹丘仙府的主城太微。

这一整个太微城都住着楚家的人，楚氏本家的府宅中坐落在城中心，旁支子弟依着本家而住，以八卦的形状，一圈一圈往外扩建，到了最外头便是楚家外门弟子所居住的地方，整个城廓像极了一面八卦阵，甚是气派。

由楚家弟子引领着，谢玄度先行进入到楚家本宅的正堂当中，这里除了主位，已然坐满了人。

右侧以楚岚君、李湘神为首，随着他们一起坐的是几位青年修士。

谢玄度以前在楚家设立的九鼎书院进过学，自然认得这些青年修士都是楚家负责向弟子们传授教学的师父。

左侧则以楚文君为首，这楚文君乃是楚岚君的兄长，楚家的大公子。

意外的是，他的身子极其单薄，眼下挂着乌青，双颊往下凹陷着，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一脸的病样，在艳若明霞的楚岚君面前，这位大公子显得格外黯然无光。

而与他同坐在一侧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者，有的连头发都花白了，想必便是楚家的族老长辈。

见着谢玄度，李湘神甚是欣喜，谢玄度冲他嘻嘻一笑，算是打招呼。

楚家那些族老长辈却一下都皱起了眉头，忙不迭地将视线从谢玄度身上挪开，又是理袖子又是喝茶水的，似乎很不欢迎他的到来。

谢玄度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成心向他们拘礼道：“各位叔叔伯伯好呀，晚辈谢玄度拜见。诸位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见我么？承蒙各位叔伯看得起，明郎当真受宠若惊。”

这话果然惹得一个族老恼怒，气道：“凶残好杀的小子，今日是来审你的！折梅宗灭门一事证据确凿，你要是识相，乖乖束手就擒，楚家倒也能本着仁义之心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哼，可别怪这些做长辈的欺负你。”

谢玄度说：“是来审我的么？我怎么看着，各位叔伯还没审呢，就已经给我定罪啦？”

他话音刚落，张人凤与梅开云也进到正堂里来。

楚家的人大多不认识梅开云这小孩儿，但张人凤贵为苦行境大境主，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说他腰间那一把来仪剑，即便尚在鞘中，众人也经不住地默了默声。

谁也不会忘记，在多年前的抱风山盟会上，这把来仪剑险些扫平中原，若非谢断江胜了他一剑，还在之后废去了他半身修为，眼下的张人凤势必会成为中原五大仙府最大的威胁。

他们不敢小觑了这位，却也自矜身份，不会对一个苦行境人卑躬屈膝，露出谄媚之态。

那位族老撑着一张淡定脸皮，说道：“张境主？你怎么能跟这种半邪厮混在一起，也不怕失了身份。”

谢玄度一挑眉毛，有些不乐意了，跟他在一起怎就叫“厮混”？真不好听。

却还不及他说话，张人凤笑了笑，一双凤眼当中有些轻蔑的神气，“不与他厮混，难道与你们中原人厮混？”

这话听着轻巧，却实实在在噎了对方一下。

从前苦行境人都在中原五大仙府手底下为奴为婢，至张人凤现世起，才逐渐摆脱了中原的桎梏。中原与苦行境之间不说结着血海深仇罢，但也绝对谈不上是同盟。

身为五大仙府之一的楚家又有什么立场去指教他与谁“厮混”？

谢玄度忙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族老自知理亏，扭过头去，没再理会。

见他们吃了瘪，李湘神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被楚岚君一瞥，他立时抿住嘴巴，不敢再笑了。

那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楚文君楚大公子却咳了两声，开口道：“纵然是张大境主到场，也该讲个道理。”

他再望向谢玄度，说：“今日我等汇聚一堂，是要揪出折梅宗灭门惨案的真凶，而你谢玄度则有重大嫌疑。”

谢玄度装作被吓得不轻的模样，拍拍心口：“还好还好，只是嫌疑而已。”

“折梅宗的宗主梅敬亭是李家的乘龙快婿，这事他们李家要管。”楚文君似乎极为公正，“我们楚家不明来龙去脉，本不便插手，只不过李家要审问这桩案子，委托了我父亲做见证人，家父私以为一人见证还是不足，便邀请我族的长老前辈，一同来听辨听辨。”

说罢，楚文君抬眼望向了张人凤，再道：“张境主既然有缘在此，不如也一同做个见证，到底谢玄度是不是屠戮折梅宗的凶手，今日自见分晓。”

谢玄度刚要否认，梅开云腾腾地窜到前方去，瞪着楚文君以及那些个楚家族老，一脸愤怒地喝道：“胡说！胡说八道！这不是谢玄度干的，是那些妖魔！是……是……”

焦尾的名字就停在梅开云口中，可一想到这人竟是自己的生父，不知他将焦尾供出来以后，李家、楚家这些人可会去杀他？

杀他……杀他，难道不好？

焦尾害了他爹爹梅敬亭，他一定要为爹爹报仇才对，如今自己竟对焦尾起了恻隐之心，爹爹泉下有知，必然骂他不忠不孝，死也不能瞑目。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那族老哼道：“哪里来的小孩儿？长辈们在此，有你擅自插嘴的份儿么？没教养的东西。”

谢玄度一怒：“你骂谁！”

“他是梅敬亭的儿子梅开云，算起来也是我们李家的小外甥。”

接话的却是李湘神。

他本就生着一张温柔无害的面孔，笑时如春风般和煦，从前常常会流露出怯懦的神情，貌似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只谢玄度知道这厮倘若要杀起人，面上虽笑盈盈的，落刀却毫不手软。

如今死过一回，就连从前的那份怯懦气也消退干净了，又因这些年长期作为傀尸而存在着，眉眼间总有一股类似死人一样的森寒气，眼睛眯得弯弯的，眼珠却漆黑的像两口吞人的深渊。

李湘神说：“他父亲刚刚过世，可怜得很，诸位族老口下留情。”

几位族老一听这是梅敬亭的儿子，没再吭声。

其中一位族老更为疑惑：“你这孩子怎么跟杀父仇人一道？可是他胁迫于你么？”

梅开云当即反驳道：“谢玄度才没有杀我父亲！”

正当争执之际，忽听门外有人通传：“李七公子到——！”

众人闻言望去，但见正堂之外人影重重，来者个个身着锦衣衫子，披鹅黄羽氅，手持白鞘宝剑，面色肃穆。

为首那人却不大相同，穿黑衫红袍，那腰间三尺长剑亦封着纯黑剑鞘，在左右的簇拥下显得格外出众，生得亦是清俊有余。

楚文君起先拜道：“李七公子。”

来的人正是李肃林，他身后还跟着一干李家弟子，他们进入这正堂当中，立即分列于四周，竟似将整个正堂都看管了起来。

梅开云是好剑之人，管他什么七公子还是八公子，他眼中只先注意到了李肃林那把长剑，看着竟与谢玄度的指鹿剑相仿，就是不知威力如何。

他看着李肃林的剑，李肃林却看向了谢玄度，他朝谢玄度淡淡一笑：“谢大公子，别来无恙。哦，竟忘了，你早就不是什么谢大公子了。”

“天爷。”谢玄度叹着，似乎对李肃林的做法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他道，“李肃林，如果我是你，看不起谁，就是连正眼都不要瞧上一个。在场的有楚家诸位族老，大公子、大小姐在上，更不提你眼前这位……”他握着铁扇，手腕转了转，指向张人凤，“这位张大境主。”

张人凤唇角弯了弯，似乎是在笑，但因为这笑意稍纵即逝，谁也没瞧出来。

“你竟跑来第一个跟我说话。”谢玄度一展折扇，摇得懒散又潇洒，笑得也是丰神俊朗，道，“就这么在意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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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风起云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