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风起云涌(八)

一旁的李肃林也眼神温柔地看向梅开云,道:“开云,你娘亲李舜华是我的姑姑,咱们是表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断然不会害你。折梅宗一事传到李家,家主亦是十分的痛心,还嘱咐我务必将你找回去。开云,你年纪小,可千万别被一些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住了。”

李湘神听着,暗自冷然一笑,花言巧语?

谢玄度为救梅开云的性命,甘愿受下桃李符的反噬,在阁楼中疼得死去活来,给自己搞了一身的苦痛和狼狈,这样也算花言巧语?

李湘神为之开口,道:“谁是花言巧语还不好说。开云,你可知桃李符是什么样……”

“李湘神!”谢玄度立时打断他,“我的事不用你来插嘴,少多管闲事。”

李湘神怎会不知他这个哥哥的意思?

谢玄度不肯告诉梅开云有关桃李符的事,是不愿这么小的孩子就背上恩债;与他说话难听,亦是想撇清二人的干系,哪怕今日这堂“官司”谢玄度打输了,事后也不必牵累到他头上。

何况,只要一说桃李符,在场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梅开云是半邪,是焦尾与李舜华私通所生出的孽障,往后可让梅开云如何在中原立足?

李湘神叹了一口气,决定遵从谢玄度的意愿,不再言语。

这厢梅开云看看谢玄度,又看看宋轻舟,抿了抿嘴巴,问:“真的是你么?”

谢玄度一听这话,心下凉了半截,不过因在意料之中,他倒也没有太失望,只是勉强笑笑,道:“开云,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好。”

不信他也罢,梅开云本该回到李家去,凭借他的天赋,未来在李家定然能争得一席之地,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就让他随着李肃林回去。

虽说李肃林这厮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没胆子敢害李三娘的儿子。

倘若梅开云不再跟着他,他孤身一人,那不论是屠戮折梅宗的罪名,还是其他什么罪名,就算一概背负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想再留在这里,陪这些无聊之人演什么“明镜高悬”的戏码了。

谢玄度生了想走的心思,不过他这次却不想一个人走。

这正堂之上,自始至终,唯独张人凤持剑守在他面前,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带这个人一起走。

谢玄度溜过去,往张人凤身边凑了凑,小声密谋道:“走不走?”

张人凤点头道:“好。”

谢玄度无奈一笑:“你都不问问为什么?”

张人凤道:“优秀的侍卫不需要问为什么,只要遵从命令就好,不对么?”

谢玄度不料他还念着那一句有关“侍卫”的戏言,也不怎的,一时脸红耳热,没能说出话。

李肃林眼见谢玄度竟想直接离开,只当他是认罪了,立刻拍案而起:“想逃?没那么容易!还不快擒了他!”

“逃?”谢玄度笑嘻嘻道,“我谢玄度要离开,也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谁想拦路,且来问一问我的指鹿剑罢!”

他握着铁扇的手一转,流光间,剑锋显露。

随后,张人凤也一寸一寸抽出来仪剑,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似笑非笑道:“领教。”

李家弟子将这正堂围得水泄不通,个个冷目盯着谢玄度、张人凤二人。

他们李家弟子家训是“明德天下”,因祖上出身王朝贵族,自有“我以我命平天下”的决心,素来是不畏惧战死的,因此面对谢张二人竟也不曾露出一丝畏怯之色。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势要打个你死我活了,就在场面短暂僵持之际,梅开云一个抢步上前,跑到谢玄度面前去,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去路,道:“不能走!”

他这一声清亮至极,众人都不禁为之一惊。

狸奴受到主人的召唤,从厅堂外跑进来,它本化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方便跟在梅开云身边,此刻一蹦一跳,瞬间现出原形。

一头体型庞大的金睛白额虎突然出现,瞬间让这方宽敞的厅堂显得十分逼仄。

它眼射金光,仰天咆哮一声,露出残忍锋利的獠牙,一时间威吓四方。

直至此时,众人才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位少年郎。

要知这金睛白额虎既珍稀,又极难驯服,若非找到性情相合的主人,宁死也不肯屈从,就连中原一等一的修士都不一定能收服了它,哪里想到梅开云小小年纪竟能驱使这样的猛兽?

宋轻舟极其害怕这头老虎,见它狂吼不断,下意识往后退了三四步。

谢玄度倒不会恐惧,但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没想到梅开云竟第一个跳出来,不准他离开。

谢玄度勉强压住喉咙中的酸涩,问:“你真要拦我?你信他们的话,要为你爹爹报仇么?”

梅开云仰起一张少年稚气的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谢玄度,而是环视四周,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场的众人。

就在这须臾之间,他秀气的眉眼当中蕴出一些不容轻视的凛然。

“各位前辈,方才是我冲撞,还未正式拜见。在下折梅宗少宗主梅开云,家父惨死,折梅宗毁于一旦,我一心想要复仇,此事即便要审,也该由我这个做儿子的审查明白。”梅开云说这话时,竟也似个小大人,“真正的凶手,我第一个不饶,可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谢玄度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准你们任何人欺侮他。谁要是敢动手,狸奴的牙齿又不认人,你们可以试试。”

第一句尚且有算沉稳,说到后面却依旧逃不开少年心性。

楚家的某位族老嗤之以鼻,说道:“小小年纪,竟也会威胁人了?”

梅开云道:“只要前辈不会随意妄杀他人,狸奴也威胁不到您。”

这族老立时端起架子,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说道:“你以为我等愿意杀他么?就这个半邪,倘若死在丹丘仙府,我等还怕他会伤了丹丘的风水命脉。若非你爹爹梅敬亭在外还有些侠义之名,你们折梅宗的事,楚家断然不会过问。”

谢玄度不禁腹诽,小老儿这话可够损的,他一死就能伤及丹丘的风水?假如当真有这样强的威力,他还真就想死上一死了。

“这便是了。”梅开云倒是极为尊敬地朝他拜了一拜,紧接着,他面向谢玄度,认真地望着他。

谢玄度微微一笑,坦然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梅开云道:“谢玄度,你是不是答应过,只要有你在,往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要星星月亮,你都愿意给我摘下来?”

谢玄度点头道:“我确实答应过。”

“算数么?”

“当然。”

“那好,我不要你走,我想你留下来,我们一同解释清楚这一切。你是我平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你教我用赤龙驹扎鸟窝,教我怎样喂小鸟,我随手给你的酥糕,你都小心翼翼地存放着;还有咱们来丹丘仙府的这一路上,我虽然都昏迷着,可我能感觉到,是你一直背着我、照顾我,后来我想学剑法,你想也不想,一口答应下来,哪怕是同宗一起长大的师兄们,都不曾像你一样对我好过。”

谈及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梅开云既觉感动又觉心酸,说着说着,乌溜溜的眼眸中竟泛起泪花来。

他怕让人笑话,很快抹了一把泪水,继续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恨你了,我不相信折梅宗的事是你做的,所以我请你留下来。”

谢玄度禁不住一笑,心道,这哪里还能走得了?他将指鹿剑敛回成扇,抵在胸前,朝他微微一鞠躬,道:“遵命,少宗主。”

待劝住谢玄度,梅开云再次看向宋轻舟,同时狸奴也调转过来,凶恶地盯着他。

宋轻舟对这白额虎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恐惧,神态一下紧张起来。

梅开云不卑不亢地道:“宋师兄,我亲眼见到焦尾杀了我爹,他才是我们的仇人。谢玄度救了我,从焦尾的手下救了我,假如他真想杀我们折梅宗的人,又救我干什么?”

当日宋轻舟没见到梅开云,不知他曾亲眼见到焦尾杀了梅敬亭的场景,面对他的质问,急中生智道:“《太玄龟经》只有我宗弟子能够参破,谢玄度是想留下你帮他。”

梅开云又想了想:“如果他要我帮他参破《太玄龟经》,那我先前一有好转,他就该拿出秘籍让我瞧瞧才对,等参悟了经书里的内容立刻回到狱界去,还到这里做什么?只等你们捉他来么?”

“那、那是因为……”宋轻舟一时无言。

“他或许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我们还未察觉。”李肃林淡定地接过话锋,道,“你说谢玄度救了你的命,孩子,有时候看到的并非真相。指不定是他与焦尾做了一场好戏,来骗取你的信任。开云,你别忘了,他谢玄度可是半邪,狱界邪无极都要将自己的大统领之位传给他,那焦尾又正是邪无极座下四大护法之一,要说他们之间没有半分干系,我想就算是三岁稚子都不会相信。”

梅开云一时急了,道:“半邪怎么了?!我也……”

谢玄度忙上前捂住他的嘴,接话道:“我是半邪,你也不在乎,对不对?”

梅开云想说什么,当下“唔唔”数声都未能说出来。

谢玄度朝他眨了眨眼睛,在他耳畔悄悄说:“好孩子,且瞧我的。”

他似乎已经有了主意,神态散漫地走上去,随手摸了一下狸奴的脑袋,问宋轻舟:“你当日可看到我亲手杀了梅敬亭么?”

宋轻舟道:“我、我看见了。”

谢玄度再道:“你见我用了什么样的兵器?”

“自是你的指鹿剑。”

谢玄度将指鹿剑化出,横于胸前,请宋轻舟确认,“可是这一把?”

宋轻舟一瞧是谢玄度的佩剑,定然不会错,立即回答道:“不错。”

“你没有认错么?”

宋轻舟道:“指鹿剑,我不会认错。”

谢玄度一笑,“我当时担心梅开云和谢归没法子跑出半峰雪,就将自己的剑交给了他们。我去救梅敬亭时,你已经被焦尾的万骨枯捅穿心脏、倒地不起,自然不会知道我对付焦尾时,临时捡了你的佩剑对敌。”

“哼。”宋轻舟道,“你有什么证据?”

“还好,还好,我这收破烂的习惯竟也救了我一命。”

谢玄度一直将那把剑收着,此刻一摊手掌,一把雪白长剑赫然浮现。他握住剑柄,手腕一转,抛给宋轻舟。

这剑中早已养出了剑灵,剑灵认主,一到宋轻舟手中,长剑剑身就流泻出极为轻盈的灵光。

众人一瞧,确系宋轻舟的剑无疑。

他一看到自己的剑,瞬间慌乱起来,一股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他头脑嗡嗡作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一时记错了。”

李肃林一咬牙,心中暗骂:“蠢货!”

谢玄度笑道:“宋轻舟,你不是记错了,你是在撒谎。”

梅开云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宋轻舟谎言被拆穿后汗如雨下,就知谢玄度所言为真。

宋轻舟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也证明不了你无辜!”

简直胡搅蛮缠。

谢玄度知道,要证自己无罪可难比登天,短时间内辨不出个所以然来,任由宋轻舟纠缠下去,一旦他哪句话回得不妥当,再给李肃林捉住话柄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谢玄度目光在宋轻舟胸口上徘徊了两回,决定先发制人,转身对楚家人说道:“我早年曾与这位李七公子有些嫌隙,保不定是他找来宋轻舟攀诬于我,借此将我除之而后快。”

李肃林脸色一下变了,似是被戳中什么痛处一般,登时喝道:“你一派胡言!”

“哦,不如请李公子你也证明证明,我哪里胡言乱语了?”

李肃林一时语塞。

谢玄度再道:“还有,自从宋轻舟出现,我就一直在疑惑一件事。万骨枯是何等威力,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是知晓一二的,被万骨枯贯穿心脏却不死,敢问李公子用了什么办法将宋轻舟救活的?”

李肃林小退了半步,谨慎地说:“用不着你管。”

“据我所知,中原五大仙府不曾有这样仙术,却是有两个旁门左道,能有扭转阴阳之效。一个是同心婚契,为香罗夫人所创,两人定下婚契以后,即可共享寿命,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李湘神听得后头这八个字,不由地看向身边的楚岚君,心里暖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个么,却是狱界邪祟最常使的借尸移魂之术,取他人之命为己所用。”

谢玄度眼神一冷。

“宋轻舟,你当时烂了一颗心脏,现在在你身体里跳动的又是什么东西?”

宋轻舟大惊失色,急忙将目光投向李肃林,正要呼救,来仪倏地递出!

众人甚至都看不清张人凤如何出剑,只觉眼前雪光一闪,凤凰清鸣,再定睛看时,来仪剑下血花飞溅,已深深刺入宋轻舟的胸中。

张人凤刺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剑尖轻轻一挑,就将那整颗心器剜了出来。

一颗沾着血的心器骨碌碌滚落,那血都是浓黑色,血覆盖下的心器生有九窍,正是狱界妖狐特有的九窍玲珑心。

因这东西一落地就会化成石块,中原修士猎杀妖狐以后,都将这玲珑心视作无用之物。

可如今,它竟能成了供人所用的心脏?这不是邪术又是什么!

楚文君以及各位族老都不禁吃了一惊。

谢玄度连忙煽风点火:“你们李家使起邪术来一样厉害得很啊,让我这个半邪都自愧弗如!”

“我的心!我的心!”

宋轻舟狂叫着,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面容狰狞的像是恶鬼。

他一下扑到地上去,慌慌张张地去捡那一颗玲珑心,可这心器瞬间化作一块石头,被宋轻舟一握,便成了灰烬,如流沙一样从他指间滑落。

他下意识将这灰烬也往自己空荡荡的心口里塞,恐惧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宋轻舟大喊着:“救我!救我!七公子,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求求你再救我一次!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不堪,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梅开云看宋轻舟受尽折磨,心有不忍。他不知宋轻舟从前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宋轻舟表面上至少对他疼爱有加,两个人吵吵闹闹那么多年,已经如同家人一般。

他跑过去,将宋轻舟上半身扶了起来:“师兄!”

宋轻舟已疼得神志不清。

梅开云眼睛一酸,求救似的看向谢玄度:“我不想看他这样,我……”

谢玄度心道他果然还是少年,宋轻舟背叛梅敬亭,将折梅宗上下残害至此,可梅开云见他受苦,竟还能存着一份善良的心。

这份善心,想必也是梅敬亭教导之功。

谢玄度走过去,屈膝蹲下,手指在宋轻舟心器周围封了两处穴道,又以指蘸血,在他胸膛上随手画了一道清心咒。

谢玄度道:“他早就死了,救是救不活的,这样能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宋轻舟身体往下一塌,果然不再叫喊了。

他两颗眼珠空洞洞地望着上方的梅开云,他伸手乱舞乱抓,嘴唇哆嗦着:“师父,我要做宗主,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了啊,我、我害你破关,对不起……开云,开云是个好孩子,但我也要杀他,要杀他!他死了,师父就只有我一个儿子……”

听他一声声惨嚎,梅开云这才意识到,这个他一直嫉恨的大师兄,原来也一直在嫉恨着自己。

他觉得悲伤,眼中泛起泪光。

很快,宋轻舟再度恐惧起死亡来,胡乱地喊着:“我的心啊,我的心!焦尾,焦尾……我的心!七公子救我,救我!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李肃林起身,冷然喝道:“他疯了,还不快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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