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魂梦长(二)

“……”

谢玄度本来晃晃悠悠的步伐一顿,直觉得舌僵面热,真不知该怎么应他这句。

他打个哈哈想蒙混过去:“张大境主你为人真侠义,还愿意替我着想,谢谢谢谢。但在中原,也不知道有多少恶事冤到我头上来,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真要计较起来,可就不用活了。”

张人凤静默了一会儿,看谢玄度装糊涂,声音也冷了:“我不是什么侠义之人。”

不是出于侠义,还能出于什么?

这几乎不言而喻的答案,谢玄度却不敢再想。

张人凤见他眼神躲闪,好似在躲什么洪水猛兽,抿了抿唇,也就没有再说话了。

两人都沉默着,并肩徐徐地走在山林间,最后还是张人凤先开口:“你的伤怎样?”

“小事小事。”谢玄度忙回答,拍了拍腰间的小酒葫芦,“有醉蓬莱,什么都好说。”

转眼至一竹林深处,谢玄度带着他们在一个羊肠小道七拐八拐,越走越深,也不知怎么走的,眼前逐渐开阔,一行人来到一方破烂的竹园前。

借着月色一瞧,谢玄度笑道:“到了。”

张人凤问:“这是哪里?”

谢玄度一边带他走进竹屋,一边解释说:“我以前在破帽儿山的九鼎书院修过学,这处竹园是当年与几个同窗好友一齐搭建的,平时学烦闷了就会聚到此地玩一玩,无非干些喝酒赌博的事,都不怎么上台面,是以此地偏僻隐秘,加上荒废已久,楚家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等等。”

到门前时,谢玄度让张人凤站住,推开门,见里头灰尘果然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横梁上蜘蛛网遍布,脏得不能再脏。

谢玄度戏言道:“这地方好多年没人来,脏得很,可别污了我们张大境主的衣裳。”

谢玄度从乾坤袋里翻出来一张空白的符纸与朱砂笔,略施小咒,那符纸化作两只小纸人儿,一蹦一跳地拎起墙角的扫帚就开始清扫。

“让这两个孩子干干活,咱们再进去。”

谢玄度转身走到园子里一棵枯树底下,费了一阵功夫,竟从泥里启出一坛酒来,揭开封口,谢玄度只闻见香气,可见保存极好,实在开心。

“这么多年还没跑酒,真是难得。”他拎着酒坛子就冲张人凤晃荡,笑嘻嘻的,“我说要请你喝酒,怎么样,没有食言罢?这可是竹叶青!”

张人凤看他笑,也淡淡地笑了。

待打扫完毕,小纸人在自己头上搓出火苗,一头扎进烛台中,纸人燃烧成灰,也点亮了烛火。

狸奴驮着梅开云,卧到榻上去,梅开云四仰八叉,仰在狸奴毛茸茸、软乎乎的肚子上酣睡,还有轻微的鼾声。

谢玄度解下自己的外氅给梅开云搭上,以免他着凉。

一行一止,他听见颈间的“缠金扣”叮啷作响,发出金玉相撞般的碎响。

这玩意儿一开始还限制着他的行动,教他离不开张人凤身边十步之内,眼下已解了咒,不再作束缚之用,可他竟也戴习惯了,一时都想不起要摘。

谢玄度暗道:“不妙,不妙。”

他也说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妙,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他开始习惯张人凤在他身边。

要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对于“四海孤游”谢玄度来说,习惯去依赖一个人,绝对称不上是什么好习惯。

可他回头见张人凤端正地坐在烛光之中,那副俊容本就美得雌雄莫辨,此时光线柔和了他的轮廓,竟罕见地多了些温柔颜色。

谢玄度很难否认自己是个好美色的,对着张人凤这样一尊美人,怎么也说不出令他扫兴的话。

散不散的,以后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你喝这个,”谢玄度过去与张人凤同坐,将那壶竹叶青酒推给他,又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来,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我喝这个。今夜我们不醉不休。”

张人凤道:“我酒量不好。”

谢玄度笑道:“上次就看出来了。”

上一次两人喝酒还是在落照间,谢玄度故意把张人凤灌得烂醉,为的就是不让他去替梅开云承受那一道桃李符。

他知道,张人凤是真心愿意代他受苦的;今日在楚家宅邸,张人凤又对他百般相护,楚家大乱,别人都把他受过的冤屈抛之脑后了,可张人凤却记在心上,还想着要让李肃林对他道歉……

倘若张人凤是他的兄弟朋友,谢玄度甘愿地为这样的兄弟朋友去死。

可天底下,有哪个人是跟自己的兄弟朋友睡过觉的?

谢玄度想起那茬儿事,心底就别扭,还没喝酒呢,脸就开始热了,暗道:“怎么张人凤就能大大方方的,我却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忸怩?”

“当然是因为他不要脸。”谢玄度在心底默默补充回答,又莫名心虚起来,悄悄瞥了一眼张人凤。

那厢的张人凤却浑然不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酒来,道:“这酒比醉蓬莱要甜。”

谢玄度瞧他竟能喝出差别,一时笑道:“张境主好灵的舌头,酿酒时加过白糖,轻易尝不出来。不过真要论甜,还是得数果子酒,而果子酒中,又数花间仙府的枇杷酿最佳,哪日带你去尝尝。”

张人凤手指握住酒壶,没吭声,因谢玄度这话像是信口胡说,不可当真。

谢玄度知道他一向话少,好在他话够多,又闲扯道:“你手里的这坛酒还是李湘神当初埋下的。”

提起李湘神,谢玄度忍不住叹了口气,心底自有万般惆怅。

他的这位好兄弟,与楚岚君彼此蹉跎多年,最后还是打破了阴阳两隔,才得以结为连理。原以为李湘神终于得偿所愿,能够与楚岚君长相厮守了,谁料竟横生出这么一桩变故。

不论楚白虹如何,他也是楚岚君的亲生父亲,李湘神却亲手杀了他。

于楚岚君而言,短短一夕之间,自己的夫君变作杀父仇人,以“斗明霞”这似冰也似火的性情,会如何对待李湘神?

谢玄度道:“李家和楚家都不会放过李湘神,他要有大/麻烦了,所以我要先一步找到他。”

张人凤看得出来谢玄度很在乎这个朋友,冷静道:“一切的问题皆始于楚白虹。”

谢玄度点点头,表示认同。

“楚白虹突然走火入魔,事出蹊跷,可楚家已认定楚岚君和李湘神是凶手,不晓得他们接下来还会不会细查了。”他顿了顿,再道,“不过,我今日拦着那些人,不教他们杀了李湘神,除了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以外,还因为我在楚白虹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说着,谢玄度的目光微微一沉,口吻也变得认真起来。

“张境主,你还记得左寄侠手中那把‘铁夫人’么?”

张人凤很快明白他话中所指:“你是说匕首上那枚赤焰形的咒纹?”

谢玄度解释道:“在葬魂棺中,我曾见过李灵均,这人本性纯善,百姓为他建造过武德真君庙,歌颂他的功德,可见他原本并非大奸大邪之辈。后来不知为何,李灵均性情大变,成了臭名昭著的一代暴君,当初我就曾怀疑,他性情的变化跟那枚赤焰咒有关,但具体什么关系,我尚且还不清楚。”

张人凤不知他怎样将两者联系起来的,便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爹……”谢玄度舌头一僵,那些陈年往事,他很难开口对别人诉说,于是改了说法,“我从前见到过,赤焰咒附在身上时,那个人就会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似的。眼下同样的情形在楚白虹身上又重现了一次,所以我敢肯定,楚白虹今日之举止,与那枚赤焰咒脱不了干系。”

他想起父亲谢清风来,心里不免觉得烦闷,如今谢玄度体内又受邪煞之力时时侵扰,令他不易控制情绪,谢玄度轻皱起眉,只管仰头喝酒,喝得越发凶了。

张人凤也一口一口地陪他喝,脑海中同时思量着他的话,随后建议道:“此事左寄侠应该知道一二,可以再去找他。”

谢玄度拿酒葫芦的手一下悬停在半空中,他诧异地瞧了张人凤一眼,道:“你不再问,就直接信了?”

张人凤:“不然?”

谢玄度俊眸一弯,笑了:“你就不怕我是为了维护李湘神而骗你?”

张人凤淡淡地道:“这是你第二次问我同样的问题了。谢玄度,我身上可有值得你骗的地方么?”

谢玄度喝酒喝得一上头,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心底怎么想的也就一股脑儿地说了:“有,美色。”

张人凤:“……”

上次说钱财,这次说美色。

他略抬起一双凤目,直勾勾地盯着谢玄度看。谢玄度瞧他脸色不对了,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不迭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随口说着玩儿的!”

张人凤一时沉默不言,将半壶的竹叶青囫囵入肚,谢玄度见他喝得太凶,正开口要劝,可张人凤身体微微一倾,蓦地凑近到谢玄度身前。

谢玄度吓了一跳:“怎、怎么?”

张人凤低声问:“谢玄度,我在你眼里,很好玩吗?”

离得近了,谢玄度能感受到张人凤有点烫的气息,混着浓烈的酒意,这人本就生一对凤目长眉,气质好似一块冰冷的玉,就连美都美得咄咄逼人。

给他这么盯着,谢玄度越发觉出张人凤骨子里有不容人忽视的侵略性,不知怎的,就想起那一晚张人凤衔咬着他脖子的感觉……

实在难说什么滋味。

谢玄度不断地往后仰,试图与他扯开距离,扯起嘴角干巴巴地笑:“跟朋友喝酒时习惯了开玩笑,都是烂耳朵的荤话,我没想真的冒犯。晓得你是正经人,以后我再不说了。”

“嗯,我知道。”张人凤低低回道。

可他的脸凑得越来越近,谢玄度手忙脚乱,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暗自叫苦不迭:“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

正当谢玄度打算展开折扇将张人凤隔开时,张人凤就一头栽向他怀里。谢玄度下意识伸出双臂,将他的上身接住了:“张人凤?”

张人凤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间,话也说不太清楚,吐字都带着醉酒后的含混:“我知道的,也不会对你做什么。谢玄度,你,不要怕我。”

谢玄度:“……”

得,成醉鬼了。

什么叫“骚又骚得很,弄他又不肯”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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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魂梦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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