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酸得睁不开眼睛，道：“不算八拜之交，婚约又是什么胡说八道？我跟贺金吾第一次见面，他上来就给了我两拳，揍得我鼻青脸肿。冲着我这张俊脸都能下得去手，这种狗东西，有人能理解吗？”

张人凤挑眉：“他为什么揍你？”

“贺瑛师姐与我同窗时，时常扮作男儿身，我一直当她是‘师哥’，是‘好兄弟’，那天顺手抱了她一下，正好给贺金吾撞见。”

张人凤好整以暇地点点头：“嗯，两拳不冤。”

“你这人！”谢玄度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揽住张人凤的肩膀，凑到他面前，低低道，“听到我挨打，你还幸灾乐祸的，你怎对别人那么君子，那么仁义，就对我坏？”

张人凤用来仪抵上谢玄度的胸膛，却没将他推开，只是防他贴得更近：“近墨者黑。”

好似在控诉谢玄度才是没心没肺的那个人。

谢玄度“哈”了一声，也不辩解，故意用额头去蹭张人凤：“好哇，那我就离你更近一些，专门脏一脏咱们莹彻无瑕的张大境主。”

谢玄度此人嘴巴毒起来，谁听了都会恨，但倘若他想哄好一个吃醋的人，自也有千万种漂亮话。

见他耍起无赖，不让人生气，反而有些可爱，与他斗嘴更是斗不了几句的，张人凤颇为无奈，只得按住他乱动的后颈，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道：“谢玄度……”

谢玄度继续道：“我说贺金吾会来找我，是因为我欠他一笔债。这人外号‘琉璃猫’，跟铁公鸡一样，都是一毛不拔的货色，别人欠他的债，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讨回来。”

张人凤有些好奇：“你欠他什么？”

“人情，一份大大的人情。”谢玄度默了默，又苦笑了一下，“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张人凤见他不愿意说，也并不多问：“好。”

谢玄度本不打算瞒着张人凤，只是一些事实在难以启齿，但张人凤天生的敏锐，还有恰到好处的沉默，总是如春风一般令人舒适。

他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两人随后离开铁书铜琴楼，一同来到万侯城的通宝钱庄。

钱庄中有不少人进进出出，门庭若市，门旁漆红柱子上张贴着楚家发放的悬赏令，楚岚君、李湘神二人的画像皆在其上。

谢玄度瞧见，与身旁的张人凤对视一眼，也不知李、楚二人如今的境况如何。

他捏了一下斗笠的檐儿，将半张面容都隐匿在阴影里，步入钱庄中，拎出那块玉佩，典当给大掌柜。

钱庄掌柜将这玉佩掌在手中，来回端详片刻，却是一惊，忙拱手拜道：“不知是赖公子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要是阁下赏脸，请移步到内府一叙。”

谢玄度听到他称呼自己是“赖公子”，眼角一抽，问道：“琉璃猫就是这么让你们称呼我的？”

钱庄掌柜根本不识得眼前的公子是谁，但各地通宝钱庄的分号都有共识，持有这枚玉佩的人就是他们大东家的朋友，尊姓赖，赖账的赖。

所以面对谢玄度的质问，他只是微笑：“东家的吩咐，不敢不从。”

“算了，随他。”谢玄度道，“就一句话，说完就走，告诉琉璃猫，‘赖公子’回中原了。”

钱庄掌柜听命：“公子放心，必当尽快传达。”

“另外向你打听个事。”谢玄度拇指往外一指，“外头那悬赏令是怎么个说法？”

钱庄掌柜知无不言：“听闻丹丘仙府的尊上楚白虹暴毙身亡，是楚家那位大小姐为了谋夺家主之位，联合‘七星龙渊’李湘神杀害了楚白虹仙尊，现在楚家、李家要一齐清理门户。不过据说那位号称‘不事王侯’的张人凤张境主也有份参与，所以他们还请求了谢家出面主持公道。”

谢玄度冷冷地笑：“厉害，厉害。”

离了通宝钱庄，这雨势渐急。

谢玄度摘下斗笠，与张人凤同撑一把水墨纸伞，与他并肩徐行，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瞧他们不仅要冤枉楚岚君和李湘神，连带着你也不想放过。”

张人凤想起郑谋临走前对他说过的话，顿了顿，淡淡地问：“倘若谢玄鸿找上门，与我动起手来，你会帮谁？”

“……”

谢玄度噎了一下。

张人凤看出他神色中的难堪，又道：“当我没问。”

他知道，在谢玄度心中，谢玄鸿一直处在旁人无可替代的位置。

九年前抱风山盟会上，谢玄度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么宁折不弯的一个人，却愿意为了谢家，为了谢玄鸿的前程，低声下气地来酒馆中，求张人凤让剑，甚至在他提出近乎羞辱的条件时，谢玄度都咬牙忍了下来。

为了谢玄鸿，他自是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出。

张人凤知道答案，索性不问，怕逼迫得太死，谢玄度又会逃之夭夭。

可谢玄度却想回答了：“你不知道，我弟弟那条左腿，是因为我才残废的。”

张人凤轻轻一皱眉。

谢玄度苦笑着道来：“我少时随父亲回到谢家，家中长辈都不欢喜我轻狂的性子。他们说我这样的根本不配做谢家的孩子，见着父亲疼爱我，也对父亲多有苛责，怨他偏心，怨他宁愿疼爱一个野种，却不怎么疼爱乖巧懂事的玄鸿，我听了心中好生不服。

恰逢花间仙府的芙蕖城里，出了一只百年修为的大精怪，四处作乱吃人，谢家前后派出两波弟子，都未能将其收服。

我心想，倘若我能将这大精怪降服了，让家里那群老东西瞧瞧，我谢玄度是何等的少年英雄，谅他们以后再不敢轻视于我，于是我便孤身负剑，一个人前去芙蕖城中降妖。

我也不知玄鸿怎就察觉了我的心思，他担心我的安危，便一路跟着我来到芙蕖城中。

当时我设下天罗地网，引那精怪现身，与它足足斗了数百回合，生生削去它两条胳膊。那大精怪自知不敌，奄奄一息之际，与我磕头求饶……那是我第一次降服那样大的妖怪，难免有点得意忘形了，又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识江湖险恶，以为这大精怪认了输，就会乖乖臣服，哪里想得到它会趁我不备，反咬一口——”

话及此处，谢玄度一默，低声道：“原本该残废的人是我……可到最后，是玄鸿替我挡了那一记偷袭……我赶忙使剑杀了那大精怪，再回头时，就看到玄鸿倒在地上惨叫，浑身都是鲜血，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当时他的左腿腿骨被折断成怎样恐怖的形状……”

在此之前，谢玄度明明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弟弟。

他初入谢家那一年，言语粗鄙一点就要遭打，用膳时不知规矩也要遭打，好似他一行一止都是错的，处处不招人喜欢。

可谢玄鸿与他不一样，谢玄鸿是谢家叔伯长辈一同教养着长大的，举头投足间都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加上他剑术天赋极高，为人又勤奋上进，不出意外的话，等谢玄鸿长大以后，他就会从谢清风手中接下重担，成为谢家的下一任家主。

谢玄度一开始也有意将谢玄鸿当作弟弟疼爱，还买了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送给他。但谢玄鸿一句感谢的话也不会说，冷冷地不肯搭理人，仿佛很看不上这个当哥哥的。

谢玄度便以为，这个金玉一般的小少爷生了一双狗眼，天生爱低看别人，于是就收起了讨好他的心思。

往后三叔谢断江每拿谢玄鸿跟他比一次，他对这个弟弟的厌恶就会多一分。

可就是这么一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弟弟，却在生死一线，舍身救下了他的性命。

他那时吓得惊慌失措，背上昏迷不醒的谢玄鸿回到谢家。

谢断江看到谢玄鸿的断腿，一时又心疼又愤恨，心疼的是谢玄鸿，恨的是谢玄度。他双目通红，抬手狠狠打了谢玄度十几个巴掌，打得他脸颊红肿，嘴角流血。

谢断江又逼着他跪到祠堂去，拿闻道剑抵上他的后颈，起誓道：“倘若玄鸿救不回来，我就一剑砍了你这孽障，再去向大哥请罪。”

谢家其他族老眼见谢玄鸿受了这样重的伤，一样骂他：“野种！”

“灾星！”

要换作以前，谢玄度早就还手了，可那天他跪在谢家祖宗牌位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他心道，谢玄鸿要是死了，他自是对不起这个弟弟，更无颜去见爹爹，给谢断江一剑杀了却罢。

有谢家倾力救治，谢玄鸿倒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断腿即便能重续，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一直以来，谢断江都将谢玄鸿当作下一任“剑圣”去培养，多年来呕心沥血，不敢有分毫懈怠，眼见这朝夕之间，好好的儿郎便毁在谢玄度手中，只恨不能一剑杀了他。

可谢玄鸿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在哪里”。

分明残废的人是谢玄鸿，可他醒来后最关心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惹下这一切祸端的谢玄度……

谢玄度被人提着去见他。

谢玄鸿看到他平安，微微一笑，终于对谢玄度说了第一句话：“我对三叔解释清楚了，不是你害的我，我要他不怪你……哥哥，你别怕，没人能赶你走。”

直到那时，谢玄度才醒悟到，谢玄鸿根本不是狗眼看人低，懒得搭理他，他只是生性腼腆，不善言辞，平常又被几个长辈管教得太厉害，身边没有亲近的朋友，让他不知该怎么跟这个新来的哥哥相处。

谢玄度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暗暗立誓——

往后他要做谢玄鸿的拐杖，做谢玄鸿的剑，但凡是谢玄鸿想要的，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为谢玄鸿取来。

wb@五两三钱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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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祸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