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在山林初遇，泼墨纸伞替他兜去了如虹剑气。

第二次是在西山客舍，若不是燕行止，他和老肖早就被地底而来的魔物分而食之。

而现在，是第三次了。

林醒看向旁边，燕行止冷冷看着赵元生的一举一动，始终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不施救，亦不杀人。

生了那样大的误会，以及自己的一通发泄，现下心虚和尴尬的情绪占据上风，林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逃离。

只是他还没挪动脚步，燕行止突然伸手，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林醒的脚步顿住，愣愣地看着这个人动作，仿佛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在鲜血涌出的刹那，燕行止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到面无表情。他冷眼看着血液流淌，等到足够多时，伸出另一只手，内力催动，无形的气劲形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住血液，最终凝结成一颗葡萄大小的鲜红血珠。

燕行止向他伸出手，手上托着那颗血球。“吃了。”

“干什么？”

“我的血可以克制。如果还想被情绪操控，那随便你。”

林醒这回没再问为什么，也没再推脱，将血球一口吞咽下去，腥甜味在他口中炸开。

燕行止见他吃下，转身就走。

林醒叫住他：“对不起。”

燕行止果然顿住。他背对着林醒，站了一会儿，说：“你的情绪波动是因为九重幻境，不怪你。”

九重幻境，系统也提到了这个词。“你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受了幻境的影响？”燕行止递给他一个台阶，林醒拾阶而下。

虽然说着不怪他，可燕行止始终没有转过身面对他。“九重幻境不是幻境，是一种生长在魔界的植物。九重幻境是它的名字，也叫万恶之种，它能催生心中的罪恶，放大人们的恐惧、贪婪、猜忌……让人心神动摇。”

林醒苦笑一声：“你也说了，那玩意会放大情绪，而不是凭空捏造，所有念头都是我本身就有的。”林醒看看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他刚才，是真的想杀人，也差一点就真的杀了人。

燕行止略略转身，他听出了林醒话中的自责与嘲讽。却又听见林醒说：“所以不必替我找借口，我为我对你的怀疑感到抱歉，对不起。”他转了一半的身子顿住了，过了好久才回正。

对不起这三个字郑重得掷地有声，然后是一段相顾无言的静默。

林醒在静默中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亏了燕行止，他没有铸成大错，有些线，就算是在游戏中也不该触碰。

林醒看向燕行止，他还是那副易容过后的温润模样，但黑色眼珠已开始微微泛红，那是他魔宗身份的象征。

这是个大反派没错，但是平心而论，燕行止到现在为止都没害过人，至少在他面前没有，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他。而他却从未有一句发自真心的道谢，甚至只因为对方反派NPC的身份就多次怀疑。

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林醒向来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这与对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无关。

所以他看着那双黑中泛红的眼睛，缓缓说道：“谢谢你救我。”

林醒并不擅长处理任何煽情的场面，而燕行止这个NPC更不用说了。自他醒后归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心向他道谢。真心太重，他一个记忆全失的人怕是接不住。他干巴巴地说了句“不用谢”，而后便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微妙。

林醒尴尬得脚趾在地上抠出一座金字塔，正想着要不要用惯用的插科打诨遮掩过去，却是燕行止先笑开了：“不眠兄真是有趣。接下来你要去哪？”

林醒理了下思路。系统发布的任务有两个，找到赵元生的下落，以及查出九重幻境的真相。

赵元生他已经见到了，幻境真相也从燕行止口中得知了，但是系统并没有提示他任务完成。林醒猜测，需要在特定的地点遇到赵元生才行。略一思索，林醒决定先去调查幻境真相。

得亏有燕行止，林醒的心情已经平复得与平时别无二致，而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幸运。

这一路上，眼见着人们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发泄着，怒吼着，逞斗着，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财……林醒突然觉得很可悲，这就是人性，被放大的贪婪与**。

“最早的暴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燕行止在一排错落齐整的房屋前站定。

“弟子居？”林醒看到一旁黄色加粗的提示字，不由得想起来那个名叫阿朔的小NPC，他那样弱，很难在这场暴动中活下来。

“不错，凡是三清山的弟子都住在这里，还有一些无处安置的客人，也暂时宿在这。”

弟子居靠三清主脉更近，因着山脉上的阵法庇护，受到的侵袭更小些，因此房屋坍塌的并不完全，是为数不多还算完整的建筑，但死伤却比这一路上见到的都多。

那横陈一地的三清色宗服，看起来的确更像是内乱的起源。

燕行止手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又兀自挤开了血口，再次凝出一颗血球。

林醒看着那颗递到自己面前的圆润红珠，忍不住皱眉：“这个还有时效限制，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离九重幻境越近，受到的影响就越大，我的血护不住多久。”燕行止收回手，捡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剧痛也可以保持清醒，我可以把它钉入你的百会穴，能保你一个时辰的清明。”

林醒瞬间捂上头顶，另一只手夺过他手上的血球，“这个就行，谢了。”

按照燕行止的说法，九重幻境无色无味，只有长相特别，怎么个特别法，燕行止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偌大的西山范围内徒手搜索。

林醒翻过一名死去多时的三清弟子尸体，那上面有六七道剑伤，无一刀致命，看来是失血过多而死。可怜这些人，没有死于除魔卫道，却死于自己的同伴手中。

不停地翻转，挪动，查找，这项工作太过乏味，林醒直起身子看向此地唯二的另一个活人：“为什么你不会受幻境的影响？”

燕行止正在查看一处树丛，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因为我也是魔族，在一起待的久了，就不怕了。”

虽然两人已经说开了燕行止的真实身份，但是亲耳听到他承认自己是魔，林醒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仔细说来，这个魔宗宗主的身份，当初还是林醒安给他的，包括他那些悲惨的过去和未来，都是林醒要求人设组设定的，怎么惨怎么来。

林醒想，若是放在现实当中，他才是燕行止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妥妥的血海深仇。

他心虚地继续低头干活。

还好这只是个游戏。

近处搜寻无果，林醒去往更深处。一个较其他人更小的身影，面朝下趴在地上，看血迹干涸的样子已经死去多时了。

“阿朔？”

林醒小跑着过去将人翻过来。果真是阿朔。他的身上脸上缠住了几棵已经干枯的藤蔓，林醒伸手想把藤蔓扯下来。

燕行止喝道：“别碰！”

已经晚了，他已经触上了弯弯绕绕的枯萎枝条。那一瞬间，一些模糊的光影凭空在他脑海中涌现，像是硬生生塞进来的一段记忆胶片。疼痛又突兀。

林醒摇摇头，疼痛只增不减。

燕行止走过来扶他坐下，又给他嘴里塞进什么东西，林醒也全然无觉。

这是，阿朔的记忆？不，这更像是一种感受，他能体会到阿朔的心情，泛着轻微的喜悦与轻快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别人的第一视角，比5D电影可真实多了，好像，他就是阿朔本人。

眼前的场景是西山的客房别院，面前‘林醒’正蹲在地上与阿朔说着什么，没有声音，但林醒知道，那是自己在劝他有仇必报。现在他就是阿朔，他清楚地感受到在听见那些话时，内心涌出的惊喜和向往，以及夹杂在浓重感谢中那一点点苦涩的委屈。

一个NPC，竟也有这样复杂的感受吗……

很快，阿朔小跑着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他遇上了地裂。他跑得快，又人小灵活，熟悉地形。很快就跑回了弟子居。

有了三清阵法的庇护，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他想出门，去看看那位贵客是不是还安好，在他心里，林醒已经与其他人不同。可他也知道，自己太弱了，什么都做不到。

“跑不过的话，还是会挨打，会被打得更惨。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不还手的理由。”

“这不能成为不还手的理由”——他想起林醒说过的这句话。

在魔族入侵的时候，他没有躲进屋子里，而是跟在师兄师姐后面，共同御敌。

他真的太弱了。

魔物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却还是颤颤巍巍地用剑格挡。

当然没挡住。阿朔被它扑倒在地上。吐着腥气的信子就要往他脖颈上咬。

弟子居里还是有些剑术不错的弟子，他们联手将几只魔物斩了。

阿朔吓软了腿，一时间爬不起来。

师兄们就笑。

林醒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可是从他们的表情中，也能看出来鄙夷和轻蔑。

几个三清弟子上前，把他又推到在地。

阿朔想，要是能变强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把魔族通通打退，就可以被师兄师姐崇拜羡慕，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他。

如果他变强了，一定不会像师兄这样欺负人，他会保护他们的。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阿朔低头，看见了一段枯草一样萎靡的藤蔓，簌簌地绕上手指。

阿朔把它胡乱拨下来，突兀地想，要是这些欺负过他的人都死光就好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惊愕地抬头。

对面的师兄说了一句话，林醒从他的嘴型判断，应该是“你看什么看”。然后愤怒再也控制不住，林醒看到自己捡起剑，冲过去，一下又一下。

当然会有其他人阻拦，他们对阿朔拳打脚踢，制他不住，又开始刀剑相向。

林醒感觉自己张大了嘴，怒吼着什么，喉咙里有撕裂的痛。身上也痛，太痛了。

最后他终于倒下，眼睛却久久没有合上，他想，要是足够强就好了。

……

许久，林醒缓缓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