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衍面色灰败,心中猛地一跳。
手心不由得攥紧,灯柄上的倒刺戳进掌心,微微张口,却发现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
阁外骤然响起一道惊雷,惨白的光透过窗纸照到谢杳的脸上。
他看见谢杳猛地回过头,奔向站在她身后的巧月和绾绾,鞋面上的珠串都在颤动,碰撞的声音却被乐声盖了个严实。
“绾绾可有害怕?”,谢杳一把抱住了绾绾的身子,头颈靠在绾绾的身上,闭上眼睛,挡住了眼底不易察觉的脆弱:“巧月,带绾绾回去。”,说完就站起了身子,看向他的目光澄澈平静。
裙角摇曳间步步生花,缓缓走至裴青衍面前,颇为正式地蹲下行礼:“别院一年,殿下给我的桩桩件件都留在别院,我什么都没拿走,殿下,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裴青衍只觉得自己胸中的火苗已经窜到了胸口,紧紧盯着谢杳,深邃的眸子上瞬间就沾染上了些许猩红。
她竟然和他说他们两不相欠?
她就算什么都不欠,他也是欠她的,他们之间的混沌,就是生生世世都算不清楚。
谢杳头颈低垂,露出一节细腻的脖颈:“殿下,当年我身子差,殿下是知道的,我与殿下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绾绾是我和夫君的孩子。”,谢杳的头垂的更低了,嗓子微微颤抖:“谢杳当年没能照顾好殿下的孩子,谢杳认罚,只是还请殿下放过绾绾……和夫君。”,垂着的眼眸闪过一丝裴青衍看不见狡黠。
她并未抬头,声音里带着些许隐隐的哭腔,一节纤细的脖颈裸露在裴青衍面前,说出口的话却无半点乖巧可言:“谢杳早就该和殿下道歉的,当年是谢杳不懂事,流掉了和殿下的孩子,谢杳认错,只是还请殿下念及旧情,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裴青衍嗓子干哑,费力地挤出几句话:“昭昭,孤怎么舍得罚你……”,手上的兔子等蓦地垂落,戳进手中的倒刺却还留在掌心,他忍不住收紧掌心,轻微地刺痛再次传来,维持着他最后一丝体面:“昭昭,你先回去吧。”
分明是水镜阁,他却慌张地下了逐客令,而分明他才是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谢杳得了话,没有犹豫,就连裴青衍都没有一眼,垂着头颈,倒退着离开了裴青衍的视线,而后转过身子,直奔后院跑去。
廊桥上雨水拍打房檐,声音很大,挡住了她欢快的脚步。
裴青衍视线里的人影渐渐消失,水镜阁的乐声依旧,甚至愈发欢快。
空中隐隐传来谢杳身上淡淡的幽香,和以往别院时的味道是一样的。
裴青衍去捡地上的兔子灯,却发现那个断了耳朵的兔子灯现下更加破败,蹲在地上的腿越发僵硬,抓着兔子灯的力度未消,甚至有些微微打颤。
——绾绾不是他的孩子,谢杳也不是他的妻。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
他忽然闷笑出声。
忽然觉得可笑,他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江家、皇位,却唯独忘记了谢杳。
蒋晁许久未出声,看着一直蹲在地上的裴青衍终于走上前,犹豫着出口:“殿下,谢姑娘走远了……”
水镜阁的乐声未停,掩盖住了裴青衍这边的动静。
两位侍女突然走上前,手中拿着一个大氅,墨绿色的外氅,和他外袍内侧绣着的墨竹的颜色并无二般。
以往他在别院,谢杳看见他外袍的刺绣,会忽然垂下头,声音低微:“殿下为何总是将刺绣绣在衣服内侧,这样别人不久看不见了吗?”
他只是笑笑,将谢杳揽进怀里,并且回答。
心中却早已做了回答,他要的就是看不见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看不见他对江家的觊觎,看不见他对皇位的向往,只是……他不曾想过,谢杳也看不见他的爱。
只是从那以后,她收到谢杳的香囊上,角落里总是隐藏着一点点墨色的刺绣,或是墨竹,或是黑色祥云,只是总是和他衣袍上的刺绣是吻合的。
他猛地站起,手上的兔子灯骤然脱手,摇摇晃晃地滚出去很远,四分五裂开来,支离破碎地躺在水镜阁殷红地地毯上。
拿着大氅的侍女颤抖着身子,猛地跪在地上,手里的大氅还奉在头顶上……
裴青衍转回身子,推开水镜阁的大门,门外的雨水倒灌进屋内,雨水冲刷在他脸上,本就已经湿透了的衣服骤然吹了风,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没有半点犹豫,跨过门槛,走进风雨里。
蒋晁一把抓过侍女送来的衣服,追了上去……
谢杳站在□□,前厅发生的事情看的一清二楚。
风渗过窗子落到她地脸上,掀起一片潮湿,她猛然抹了把脸,却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了些许水渍,她横着手掌,擦去这片潮湿。
脚边地衣角却忽然被拽了拽,她垂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的绾绾,扬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道:“阿娘,那个阿叔是什么人?”
谢杳蹲下身子,将风雨挡在了身后,摸了摸绾绾的发顶,柔声道:“不是什么人。”
“那阿娘为什么难过?”,绾绾歪着脑袋,手心擦过谢杳的脸,剐蹭走了些许泪痕。
谢杳微微垂眸 。
再抬头时眼底却带着些许笑意,抱起绾绾,朝着后院走去,脚步越发欢乐,解释道:“阿娘不难过,阿娘是高兴……”
绾绾不懂,歪头看她。
谢杳只是垂头,脚步看似欢快,却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往日的流言蜚语再次涌上心头。
“京城谢家嫡女,不知廉耻……”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想忘记,那些日子都明晃晃的追着她。
尤其是裴青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过去的日子她有多么不堪。
幼年一朵蔷薇,困住了她多年。
只是如今那只蔷薇终于不负众望,长出了刺来。
那些喜欢终究是随风散去了。
她终究是逃出来了。
谢杳将绾绾塞进被子里,回望窗外阴沉的天色,黑云翻滚着,风声更是不减半点。
窗外的枝头在风中摇摆着,拍打着窗框,一下接着一下,反倒让她心生出了些许愉悦。
分明是在落雨,但枝头上伶仃的点点绿意,却好似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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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晁接过去的大氅到底还是没派上了用场。
裴青衍坐在软榻上,发顶的头发已经有些干了,只剩下发梢还隐隐带着些许潮湿。
昏暗的天色笼罩着他,阴沉的眸光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蒋晁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抬头便就撞进了裴青衍冰冷的目光里,随即就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点了灯。
昏黄的光晕照到裴青衍的脸上,蒋晁这才看出来,他的面色有多阴沉。
“殿下。”,他忍不住开口劝慰,但是此时陈让不在,他又不擅说话,自己才受了罚回来,又讪讪地闭了嘴,只在心里默念着殿下早日回京,这些事情就轮不到他做了。
默默的退去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蒋晁。”,裴青衍突然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给孤拿一个香囊。”
“还有淮陵的糕点。”
“……还有琵琶。”
蒋晁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裴青衍不耐的咳嗽声立即就传了过来。
蒋晁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都是姑娘的东西。
几个侍女鱼贯而进,玉盘整整齐齐的摆在他面前。
裴青衍拿起香囊,整齐的绣面上,海棠花栩栩如生,角落里隐约藏着一个墨竹,谢杳曾经给他的东西,这几年里都好好的留着,谢杳还在时只是觉得寻常,如今再看,留下的念想更是少之又少。
他将香囊凑到鼻尖,但是闻到的却是熟悉的龙涎香,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隐隐含着些许怒意:“将香炉灭了。”
熏香袅袅,缠在香炉上,被侍女端出门去,在空中拉出一串模糊的痕迹,而后消失,不见踪影。
裴青衍再次将香囊探到口鼻间,却还是闻不出来半点味道,口鼻间尽是龙涎的残余。
他忽然垂下手,将香囊撂了下去,目光落在掌心,出口的声音有些犹豫:“蒋晁,这香囊原本是什么味道的?”
蒋晁垂首,如实回答:“属下不知。”
裴青衍抬头,并未说话,又将手挪到了那盘糕点上,他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过去只觉得甜腻,现在却是半点尝不出来。
他指尖颤抖,对着蒋晁说道:“这糕点不对,不够甜……”
蒋晁看着这糕点,得了裴青衍的命令拿起一块尝了尝,分明是甜的,如实回答道:“殿下,是甜的。”
裴青衍猛地丢下手中的糕点:“是甜的孤怎么尝不出来?”
手上还沾着糕点的碎屑,他又摸向琵琶,谢杳为他奏过很多次琵琶,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谢杳奏琵琶时的样子,沾染碎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奏出一个音阶,抖掉了他手指上的碎屑。
手指却蓦地一凉,嗓音不由得沙哑了起来:“这是什么琴弦?”
蒋晁看着琵琶:“殿下,属下不懂……”
“去取一只钢弦来。”,裴青衍怀里抱着琵琶,他不懂琵琶,但是也知道钢弦是什么触感。
——这不是钢弦。
待他终于换上了钢弦,才终于察觉到了为什么魏渊会给谢杳买桑弦。
那是柔软、轻柔的琴弦,不似钢弦冰冷、僵硬。
抱着琵琶的手不由得越来越紧,捏着琵琶的手险些将琵琶捏碎。
蒋晁立在裴青衍面前,看着他的面色愈发深沉,硬着头皮开口:“殿下,姑娘方才说的,许是气话……或是,有什么别的难处,许是因为魏渊?”,他这话说的磕磕绊绊,陈让不在,这苦差事只能落到他头上。
蒋晁声音颤抖,自己都觉得荒唐:“属下愚钝,不懂姑娘的心思。只是姑娘从前待殿下,是极为用心的。”,蒋晁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上那只香囊:“殿下这香囊,就是姑娘当时的心意,总是做不得假的,殿下若是舍不得姑娘,不如再问问清楚。”
裴青衍漆黑的眸色落到香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边缘。
蒋晁的话像是投入死水的石子,微微激起些许波澜。
谢杳喜欢他,这些东西都是她的心意,就算是这几年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了,他努力将人哄回来就是了,无非就是时间长一点,他喜欢昭昭,自然愿意等她。
好在,她是喜欢过他的。
她喜欢他!
蒋晁看着裴青衍面色缓和,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缓缓开口道:“殿下,三日后魏家老夫人寿宴,殿下不若前去将姑娘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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