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的木门被两面宿傩一脚踹开时,隼人正蹲在门槛上啃梅子干。青色和服的袖口沾着草屑,他看见宿傩怀里抱着个卷轴,脖子上的黑色围脖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连忙把梅子核吐在手心:“这是咋了?被人追着打了?”
两面宿傩没理他,径直走到屋里唯一的矮桌旁,“啪”地将卷轴拍在桌上。宽大的白色和服扫过堆在墙角的书堆,带起一阵灰尘。他伸手扯掉脖子上的围脖,露出线条锋利的下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去把弘树叫过来。”
“叫他干啥?”隼人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卷轴,“这画的啥?咒灵的屁股?”
“闭嘴。”两面宿傩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一把扯开卷轴,宣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扭曲的咒纹——暗红底色上缠着灰黑色的线条,形状像朵被揉烂的曼陀罗,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凸起。这是他今早逼着弘树按住汐子,让画师照着她肩膀画下来的。
隼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这是……汐子身上的?”
“不然呢?”两面宿傩抓起卷轴往桌上一拍,矮桌发出痛苦的呻吟,“万那个女人说这是诅咒,你见过这种咒纹吗?”
隼人挠了挠头,青色和服的袖子被他扯得更皱了:“没印象啊。二级咒术里没这种纹样,倒是有点像……”他突然卡住,挠头的手停在半空,“想不起来了,要不问问千代?她读的书多。”
“不准。”两面宿傩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抓起桌上的卷轴往怀里一塞,转身走向墙角的书堆——那里堆着几十本从立岛芽衣遗物里翻出来的古书,叠起来比他站着时还要高,书脊大多已经泛黄发脆。
隼人看着他蹲在书堆里翻找的背影,宽大的白色和服被书页硌出褶皱,突然觉得这人今天有点奇怪。宿傩向来不屑于查资料,对付咒灵从来都是一拳解决,哪会耐着性子看这些发霉的东西?
“我说,”隼人凑过去,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后背,“你咋突然关心起汐子的诅咒了?之前不还说‘麻烦’吗?”
两面宿傩猛地回过头,眼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关你屁事。”他抓起一本封面写着《咒纹考》的书,粗暴地翻开,纸页“哗啦”一声被撕下来一角。
隼人识趣地闭了嘴,蹲在旁边啃起了梅子干。阳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光斑,两面宿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茅草屋彻底变成了书斋。两面宿傩几乎没出过门,每天从天亮翻到天黑,宽大的白色和服上沾满了灰尘和书页碎片。他吃饭时盯着书,睡觉时怀里还搂着卷轴,连隼人带来的烤鱼都放凉了,他也只是抓起来胡乱啃两口。
第七天傍晚,隼人推门进来时,差点被地上的书绊倒。两面宿傩正跪在书堆里,黑色围脖胡乱搭在肩上,手里的书被他捏得变了形。看见隼人,他突然把书往地上一摔,怒吼道:“狗屁!全是狗屁!”
书页散落一地,其中几张飘到隼人脚边,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咒纹,却没有一张和卷轴上的图案相似。
“咋了这是?”隼人捡起一张纸,小心翼翼地问,“还没找到?”
“找不到!”两面宿傩的声音里满是暴躁,他一脚踹开身边的书堆,“翻遍了芽衣所有的书,根本没有这种纹样!会不会是哪个混蛋自创的?”他想起小时候被霸凌时,那些人总喜欢发明新的绰号骂他,心里的火气更旺了。
隼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你急啥?找不到就找不到呗,汐子这不是好好的吗?”
“闭嘴!”两面宿傩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等出事就晚了!”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被人打得流鼻血时总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结果被堵在巷子里打了整整一下午。有些事,根本等不起。
就在这时,茅草屋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隼人突然眼睛一亮,冲外面喊:“宿傩!你猜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小身影就跳了进来,裙摆扫过地上的书页,像只轻盈的白蝶。“宿傩哥哥!”望川汐子举着手里的纸包,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千代姐姐做了和果子,我给你带——”
她的话突然卡住了,看着满地的书和两面宿傩阴沉的脸,眼睛眨了眨:“是不是我打扰你了?”
两面宿傩的火气莫名消了大半。他看着汐子白色和服上沾着的草屑,想起今早弘树说她偷偷溜出府时摔了一跤,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谁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汐子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书堆,盘腿坐在他对面,抓起一本封皮华丽的书就举到眼前,小大人似的眯起眼睛,“我也来帮你找!”
可她根本不认识上面的字,只是用手指在咒纹图案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个像小蛇,这个像云朵……”
“……白痴。”两面宿傩嗤笑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瞬。他重新拿起一本《上古咒术大全》,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有点飘忽——汐子的头发上别着朵白色的紫阳花,大概是从望川府的花园里摘的。
汐子被骂了也不生气,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白色和服的袖子差点碰到他的手:“宿傩哥哥,你在找什么呀?是不是在找好玩的咒术?”
“不关你的事。”两面宿傩翻过一页书,声音却轻了些。
汐子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想到了!”
两面宿傩瞥了她一眼:“想到什么了?”
“我以后不叫你宿傩哥哥了。”汐子挺起小胸脯,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已经十一岁了,是大孩子了,不能总叫别人哥哥。”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叫你……宿傩!”
两面宿傩翻书的手猛地停住了。
宿傩。
这个名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他的心里。隼人是这么叫他的,弘树心情好时也这么叫,但是连小时候那些扒他衣服、骂他畸形儿的混蛋,都喜欢用这个名字嘲笑他。这个词里裹着太多糟糕的记忆,像脖子上的围脖一样,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皱紧眉头,眼里的戾气又开始翻涌:“谁准你这么叫的?”
汐子被他突然变冷的语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白色和服的领口蹭到地上的书页:“不、不行吗?”
两面宿傩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别过头,重新看向书页,声音闷闷的:“随便你。”
可汐子却突然变卦了。她托着下巴,小眉头皱成一团,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不不不……”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突然拍手道,“就叫你宿傩君吧!千代姐姐说,对年纪相仿的人用‘君’字,既礼貌又亲切!”
两面宿傩愣住了。
宿傩君。
这三个字像颗被温水泡过的梅子,带着点微甜的酸涩,轻轻落在他的心上。从来没人这么叫过他。那些人要么叫他“怪物”,要么直呼其名,带着或轻蔑或恐惧的语气,只有汐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春天落在雪上的第一滴雨。
他没回头,只是继续翻着书,声音轻得像叹息:“哦。”
隼人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看见宿傩的耳根悄悄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彩,而那个总是戾气冲天的家伙,居然没把汐子赶出去——要知道,上次他不小心把梅子核吐到宿傩的书上,可是被揍得三天不敢抬胳膊。
汐子却没注意到这些。她觉得“宿傩君”这个称呼很满意,于是又拿起那本看不懂的书,装作高深地翻着,时不时用胳膊肘碰一碰两面宿傩:“宿傩君,这个字念什么呀?”“宿傩君,你看这个像不像草兔子?”
两面宿傩没再骂她白痴,只是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两个字的回答。夕阳透过破洞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歪歪扭扭却很温暖的画。
墙角的书堆依旧很高,诅咒的秘密还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但此刻,茅草屋里的空气似乎没那么沉闷了。两面宿傩翻书的动作慢了些,偶尔会瞥一眼身边穿着白色和服的小姑娘,心里那股找不到头绪的烦躁,竟悄悄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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