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宁?”有人大喊一声,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忐忑不安,接着是叽里呱啦又嚷嚷了一气,“嫩个洗干菜,一要吃生活?”刘庆东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从语调上认定他是南方人。
落到地上并无大碍,好似由高至低坐水滑梯一般,他松开握着双锤的手,支撑着抬起上半身去看谁在喊,此刻身下的晃动明显减弱了。
“哎呦喂,鞑子!鞑子兵!不要动啊!嫩要是轻举妄动,信不信俄戳死嫩?嘿嘿,若不是俄从小跟爹爹划船渡人,练就这水上漂的本事,险些被嫩荡到水里去哇。”那人不再用方言讲话了,应该是意识到对方是北方人。
刘庆东看清了,原来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持着长长的竹篙,正严阵以待做刺杀状。“咋又穿越啦!幸好落到船上,偏一点儿就掉进水里啦。看他的衣服样式,还是古代人,八成是明朝的吧?”
刘庆东根据此人的穿戴,和对自己的称呼,鞑子,不是有“八月十五中秋节吃月饼杀鞑子”的民间故事嘛,略有历史知识的他猜测着,难道穿越到元末明初啦?
“我不是鞑子,我是汉人,我是好人,是老百姓。”
可对方不信,“哈士八道,嫩明明穿着北方鞑子的军服,从桥上跳下来的。俄晓得来,嫩是王保保的探子。”
说自己是从桥上跳下来的,可不是,就在离船尾不远处,有座拱形石桥横跨在不宽的水面上。江南水乡河道纵横,塘溪密布,水乡泽国少不了各式的桥梁。
读过元史的刘庆东知道,王保保是元朝末年的将领,蒙古名字叫扩廓帖木儿,因为镇压红巾军有功,元顺帝下诏封他为河南王,朱元璋誉其为“天下奇男子”。
“我不是探子,我是戏子,是演金国木蝉子的戏子,这衣服是演戏的行头。”他知道古代没有演员一说,都称为戏子。
老船夫将信将疑地瞅着他,手中的竿子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金国的木蝉子?俄听罗本说过,给是镇国老活佛普风的大徒弟,那是给噶编出来的呀,是假的哇。”
“对呀,我是演他的,是假的,戏里的角色。你看我这身行头,还有这两柄大锤,谁能拿动这么大的家伙呀?也是假的,泡沫做的。我有急事要去办,一着急就跳下来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他把一只锤子递给老人看。
那位拿在手里噗嗤笑了,“天呐,这么轻,结棍个,俄晓得嫩是戏子了,站起来。”
老船夫重新撑船前行,“嫰是唱丑角的吧?只能说白了。要是末本,哪怕是副末,也能给俄唱上一段。前面俄就要到东林庵了,送嫩到筑塘桥头,那里是个市集,雇船多,嫩再找条船好啦,可别一来兴跳到人家船上哇。”
刘庆东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多亏有人家的船,否则现在已成落汤鸡了,还把老人吓了一跳,实在是过意不去。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等着船停了,上岸再说吧。
“老哥,我是外地人,初次来贵宝地。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岗阴,这条河叫八字河,嫩刚跳下来的桥是新塘桥,再往前走就是夏河啦。”船工认定他是从桥上跳下来的了。
越往前走,白墙墨瓦的房屋渐渐多了起来,交相错落,大多枕水而筑,临水开门开窗,有些妇女蹲在入水的石阶上淘米洗菜。木格窗子下栽有花草,裸漏出来的灰墙受潮转成古朴的霉色,支撑的木桩子浸在水里却安然无恙。
一曲悠扬婉转的吴侬软语从河边酒舍里传出来,伴着浑厚的三弦节拍飘扬在河道上,“月落乌敌啊,霜某天,江枫呃,渔候,对熟眠。沟收,深外,寒山日,夜泊钟那声,到啊客除。”太好听了,吐字发音像江南的评弹,这韵味骨头都酥了。
刘庆东注意到,不管是左岸,还是右岸,熙熙攘攘的行人大多迎面而来,像是刚刚放映完毕的电影院散了场。
“集市散了哇,筑塘集市可是岗阴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集市呦,呒不闲话说。”老人骄傲地夸赞着。
“是散集啦,要不怎么都往这边走呢。”刘庆东听他说这里是岗阴,应该是个镇名吧?不知属于哪个县,哪个市。江浙的市名耳熟能详的,杭州、苏州、泰州、南京、镇江、常熟等等。
船到一座石桥边,船夫泊岸停稳了,于是让刘庆东上去,又热情地为他指明雇船的位置,这才撑起竹篙向北拐进一条河岔里。
刘庆东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的路人都向他投来错愕的目光,不完全是他的番邦打扮,更是对那两柄大锤瞠目结舌。他不是第一次穿越了,倒是没有什么局促不安的。眼下具体是什么朝代?刚才忘了询问啦。
突然,从街边棚子下窜出个老婆子,似疯癫般指着他的头顶又喊又笑,嘴里重复着听不懂的方言,里面隐约夹带着“观音菩萨”的字眼。刘庆东不想被她纠缠,快走几步将其甩开。
前面是座大庙,建在河湾边上,青烟缭绕,雾气昭昭,虔诚的香客络绎不绝,看来在此地颇有盛名。他看见庙门的匾额上刻着“关王庙”的名头,原来供奉着义薄云天的关二爷呀。关王庙为什么不叫关帝庙呢?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关羽被封为关帝是明末的事儿呢,此时还未迎来荣誉的顶峰呢。他向路人打听当今皇上是谁,是何年号,可问了两个均是语言不通,鸡鸭不能同语。
他感到口渴,四下去看庙门旁有处茶摊子,竹炉火焰正旺,从铜瓶嘴里呼呼冒着热气。吃茶是要付钱的,可自己哪有银两啊?只好硬着头皮去讨杯白水喝吧。
摊主看到他也是一惊,张大嘴巴呆呆地盯着他,刘庆东又重复了一遍要讨水喝,告之囊中羞涩没带钱。那位这才反应过来,像只要抱窝的母鸡连声说着“勿碍各,勿碍各”,拉开凳子请他入座,随即快步去竹炉前倒水,用带有托盘的瓷碗送过来。茶客们同样对他颇感兴趣,目光皆关注那对放在桌边的大锤。
“伙计,请问眼下是何朝代?皇帝是何人?什么年号啊?”刘庆东总想知道所处的具体年份。
还好,对方见多识广听懂其提问,眨巴着狐疑的眼睛回答他,“客官,眼下乱的很,按理说是元朝至正二十七年啊,皇帝乃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可我们这里是西吴的地盘,城里的吴良将军不让用,要用龙凤记年,去年记到十二年,如今又改啦,从年初起用吴元年了。要是东吴兵打过来,还得说至正年号,否则要杀头的。”
原来自己穿越到了元末,刘庆东知道至正是元顺帝的年号。至于什么东吴、西吴,还真没听说过。应该是割据的豪强吧,他们打来打去,这里是两股势力犬牙交错的交战区喽。
就听身边有人在交谈,“看这对大锤子,赶上李元霸的啦。老师,您的《江湖豪客传》里使什么兵器的都有,怎么不安排个使锤的?那样更能烘托气氛啊。”
“呵呵,就我这堆人里,你让谁使锤呀?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他是有力气,可是个和尚,用禅杖更适合他的身份。让打虎英雄武松,他是道士,应该拿戒刀,拿着大锤四处游方,早就露馅了。还是五虎将啊?关胜是关羽的后裔,只能用青龙偃月刀,而呼延灼只能用双鞭,林冲也只能用丈八蛇矛枪,另两个没有那么威猛。纵观他们这伙人,宋江一心想招安,畏畏缩缩,根本没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将熊熊一窝,所以没人配使用铁锤的。你那《三国志通俗演义》中使锤的也不多呀?有几个也是打边鼓的。使锤出彩的一定要力大无比,没有四象之力,也得有五牛之力。”
刘庆东只是顺耳一听,根本没侧目去看,听清交谈的是师徒关系,师徒二人还会写小说呢。也没啥名气啊!什么豪客传、通俗演义?还弄了鲁智深、武松、关胜在里面,不会是抄袭人家《水浒传》的情节吧?他晓得历史名著不是一挥而就的,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升华出来的,就像吴承恩的《西游记》,在他成书之前不知有多少版本呢,而他写的是最博人眼球脍炙人口的。
“英雄,英雄,若是不弃,请借一步吃盏茶嘛。”
叫谁英雄呢?是跟我说话吗?刘庆东闻声去看,原来是邻桌的老爷子热情相邀道。看这位古稀老人白静无须,鹤发童颜,背不躬,腰不弯,慈眉善目,举止雍容尔雅,颇具大家风范。
与其同桌的两个人皆是儒雅之士,穿戴得体,仪表端庄。年纪大些的四十岁光景,锦衣玉佩,臃肿富态,看上去像个乡间的大财主;年轻几岁的中年人一袭文人打扮,相貌俊朗,天庭饱满、额头圆润,和蔼可亲,目光深邃,颔下三缕黑须潇潇洒洒。
刘庆东刚喝了一盏水下去,肚子里咕噜咕噜饿劲儿又上来了,他见那桌有几碟糕点,便情不自禁地拎起大锤应邀落座。
“茶博士,上一盏茶来。”老爷子吩咐伙计上茶,随即恭维起刘庆东来,“都说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英雄,我看你的兵器也不比他差呀,以你这臂力,在当今寰宇之内可以说无人能及啊。你是西吴王的部下,还是东吴王的麾下呀?”
“不瞒老人家,我初来乍到,不知你们这里的东西吴王是谁呀?”
三个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难道你是刚刚从漠北来的吗?东吴王是蒙元的张士诚,西吴王是韩宋的朱元璋啊。”财主以为他是从远方部落里征调来的,对江南的事情懵懂无知呢。
这两个人是赫赫有名啊,一个是大周的皇帝,可惜后来投降了元朝;一个是大明的创建者。哦,此时的朱元璋只是韩宋皇帝小明王韩林儿的部下呀。
“东西吴王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平江城逃出来的呢,原来不是呀。哎,也不知道那里的战势如何了?”老人很是失望地说。
“我是戏子。”刘庆东把对船夫讲的又说了一遍,还把大锤拿给他们看。财主摆弄着道具,似恍然大悟完全相信了。可另两个人还是诡秘地微笑,那意思是说你骗得了谁呀?
中年人和声悦色地问他,“你演的是丑角喽?唱过什么曲牌呀?《摸鱼儿》、《水调歌头》、还是《满江红》、《卧龙吟》啊?”
对方所说的一定是元曲的曲牌名,刘庆东哪会知道呀,只记得关汉卿、马致远,还有课本里学的“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为敷衍过去只能说自己都演过。那位听罢只是会心一笑,冲着老年人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茶摊伙计将茶水送上来,这哪儿是茶水呀!应该叫做稀粥,浓浓稠稠的一盏。知识广泛的刘庆东马上接受了,从古至今制茶大体分为三个阶段唐煎、宋点、明泡,原来元末喝的还是茶饼啊,也对,据文献记载,明太祖朱元璋体察民情,为了减轻百姓的负担,下令贡茶改制废除“龙团凤饼”之类的紧压茶,才有了后来的泡散茶瀹饮法。他喝上一口,咋是咸的?里面一定放盐了。
“你是要过江去吧?不要瞒我,你即知晓东吴王,又知道西吴王,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王保保派来援助张士诚的,被徐达、常遇春打败了。看你这整齐的衣服,或许根本没交手就逃啦。可你不该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怎么也得伪装伪装吧?这里是江阴,朱元璋手下大将吴良就驻守在城里,四下都有耳目,你拎着这对巨锤招摇过市,必将引起他们的注意,不多时便会派人来拿你。吴良可是个厉害角色,坚守这江阴十几年,固若金汤。使张士诚的水军不敢溯流而上,登镇江之金山、焦山,断了张士诚的西侵之路。你若落入此人之手,绝没有好果子吃。”
刘庆东还想解释自己不是,可中年人低声打断他,“不要狡辩了,我老师说的不会错的,你就是北方来的元兵,根本不是戏子。曲牌子你是一窍不通啊,这方面我最有发言权喽。湖海散人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浪迹杭州十余载,净跟着说唱艺人为伍啦。再告诉你,《满江红》与《卧龙吟》其实是一个曲两个名,是一回事,可你却不知道。”
这几句话说得刘庆东手脚冰凉,汗毛孔冒虚汗,当即起身要脱离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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