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不要走。”有人打远处连跑带颠地赶来。
刘庆东回头去看,来人是一老一少,老的六十几岁,纶巾罩头,衣着极其的讲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用高岭土烧出来的白瓷像。老者的状态并不太好,肤色白得出奇,似患有贫血病症。他本来四肢无力跑不快的,可心中着急不管不顾了,全仗身边的青年人搀扶着他,否则一不留神小石子都能绊倒喽。
“是泰宇啊,别急!慢走,我不走。徐麟,你可要扶好倪爷爷呀。”老爷子急忙起身招呼着,直到老者来到桌前方才放心,“老弟,看你的面色不佳啊,身子这么虚,没让夏颧给你瞧瞧啊?”
老者掏出块精致的手帕,在凳面上来回地掸了掸,这才安心坐下。跟来的男孩子毕恭毕敬地侍立一旁。刘庆东见他相貌端正,鼻直口方,骨子里透着股书卷气。可能是在长辈面前的缘故,年轻人规规矩矩不苟言笑。
伙计来问是否要上茶,那银发老人摆手说不用,“我们这位倪大画家是不在外面吃东西的。”
老者发现同桌的刘庆东,不觉愣了一下,想来能坐在一起,一定是相熟之人喽。便毫无顾忌的回答道:“老哥呀,这半年以来感觉不好,肋下常有痛感,四肢无力,不爱吃东西。夏颧给我看了,说是仓廪之官出了毛病。先不要说我啦,我先去了梧滕里,见你们不在,麟儿说来赶集了,于是便来迎你们,我着急找你们是要打听战势。”
老爷子闻听此言便笑了,“我们跟你一样的乡下人,哪会知道张士诚与朱元璋打成啥样了?”
“你们不知道谁会知道?老哥眼下虽然屈身在东林庵做教书先生,可和罗本曾是张士诚帐下的谋士,人脉甚广,你表弟卞元亨又曾做过东吴的主帅,前方的战势怎会不清楚呢?”
老爷子摇头否定,“非也,自从东吴王投降了鞑子,我们几个便弃他而去,元亨回了便仓老家。我来他徐大户家讨个吃饭的地儿,教孩子们读书。”
“老先生取笑我了,我徐直能请您来教授麟儿,是我徐家的荣耀。”财主拱手谦虚地说,“我听家里的管家说,好像情况对东吴不利呀,张士诚已经退守平江城了。你们没发现呀?这几天我们这里消停多啦。”
“是嘛?”老者露出欣喜之色,“姓张的那两个狗东西不得人心,是汉奸,是无赖。张士信听说我的画画得好,便派人送来绫罗绸缎,以重金作为谢礼,要我的一幅画。我从来不做王侯权贵人家的画师,立即把绸缎撕破,把钱退了回去。可冤家路窄,一天我正在游太湖,这两个狗东西也在湖上花天酒地地胡搞。张士信看见了我,竟然要报复砍我的头,他的那些文臣晓得我的名望,劝住了他。张士信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岂能善罢甘休?便命令身边的随从鞭打我,当众羞辱我。我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徐财主不解地问:“倪瓒先生,您被他殴打羞辱,为何一声不吭呢?”
老者仰着头颇有志气地说:“一出声就俗气了。”
“泰宇啊,你这么急着找我们了解战势,到底是为了什么呀?”私塾先生感到很纳闷。
“太闷啦,我要去玩山玩水,四处走走。这兵荒马乱的哪年是个头啊?东吴西吴兵戎相见,你来我往,我躲在家里,这身板都呆出病啦。”老者苦闷地抱怨道,“我不来问你们,我去问谁呀?问街上的行人,人家也得搭理我呀。喂!骑马的汉子,你知道平江城打得咋样啦?”
不曾想,他这漫无目的地乱喊,还真把位骑马的壮汉招呼过来了。
“我是开玩笑呢,老弟,别当真啊。”惹事的老者赶忙起身赔礼。
从面相上看,这位年近四旬,长的虎背熊腰,修眉宽颐,高鼻阔口,是个威风凛凛的美男子。不用从他腰间的佩剑上判断,依据其厚重有力的步伐,就知道此人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壮汉没有理会俯身致歉的倪瓒,径直走到桌子跟前,向老爷子揖礼道:“表哥,你近来可好啊,小弟给你行礼啦。罗本也在呀?你啥时候从太原回来的?”
中年人亲近地答复他,“卞帅,我是去年回到杭州,上个月来看望老师的。”
被称作表哥的老爷子关切地问,“元亨,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那汉子并不急于说明,从旁边抓过个凳子,大大咧咧地蹁腿坐下,向伙计招呼着上茶,“渴死我了,我一气跑出几十里地,没歇过脚。本打算顺道去东林庵看望你,却在这里遇见了。若不是这位老哥喊住我,还真要擦肩而过了呢。”他注意到了不声不响的刘庆东,疑惑地瞅向表哥,“这位是谁?是平江城逃出来的元兵吗?”
老爷子对刘庆东笑着说,“怎么样?都看出来你是逃兵了吧?还一口咬定是戏子呢。不等你走出这江阴地界,必定被西吴军捉了去。”
“你不要隐瞒了,快告诉我平江城的实情,平江是不是被徐达攻陷啦?张士信的确是被飞石砸死了吗?张士诚被徐达俘虏了吗?两位小公子被送到哪里去啦?”
壮汉一连串的提问让刘庆东不知如何回答,我上哪儿知道这些事情啊!只会摇头摆手说不知情。可人家不信,伸出手使劲抓住其衣襟。
“看他的眼神不会撒谎,他只是个小兵,也许真不知道你问的事情。”姓罗的中年人拦住情绪激动的汉子。
“张士信被砸死啦?该!报应啊。看他还欺压百姓、飞扬跋扈不?”在别人对东吴的战败唏嘘不已之际,倪瓒却大呼解气,幸灾乐祸地拍手称快,“这下好啦,就此太平了,我又可以闲云野鹤地出行喽,百姓们也不用受刀兵之苦啦。老哥哥,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呢?”
被问及的老爷子只顾唉声叹气,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老者似感同身受地理解他,“张士诚兵败是他咎由自取,这个人刚愎自用,不听老哥哥的良言相劝,你让他缓称王,他非得自封诚王,建立大周。你看看人家朱元璋,就听了刘基之计,养精蓄锐,不像他锋芒毕露,不知天高地厚。”
“是朱升献的计,不是伯温说的。”老人更正他,然后重振精神对表弟说,“元亨啊,你要去找小公子吗?路上可要小心呀,平江失陷,东吴大势已去,朱元璋腾出手来必将剪出异己,我们这些与确卿有瓜葛的人可要遭殃了,你要早做提防啊。”
壮汉点头称是,他接过送上的茶盏,吹了吹氤氲便一口饮了,便告辞上马扬鞭往东边去了。
“老哥哥,他就是卞元亨啊,你的表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呀。”倪瓒望着卞元亨远去的背影是赞不绝口。
对于朋友的夸奖,老爷子满是骄傲地说,“元亨还是文武全才呢,他不仅会做买卖,诗词音律样样精通,还是武举人,膂力过人,能举千斤,曾经一脚踢死过老虎。我那小说里的打虎英雄就是根据他想出来的。”
老人家招呼着要回东林庵,说事态紧急要早做些准备,也邀上刘庆东同行,可怜他也是一条性命,虽是任人摆布的“鱼肉”,也不能白白让“刀俎”宰割,出于善意准备派船送其过江。
徐财主让年轻人扶老者回去,一定要送到家里。老者未走出多远似猛然想起什么,回头喊道:“徐直啊,麟儿这孩子不错,眉宇间灵气飞扬,异日必能乘长风破巨浪。他快到弱冠之年了吧?我给他取个字,就叫本中吧。”对方是连连道谢。
刘庆东是知道好歹的人,感谢人家的好意,在这世面上乱走,极有可能被朱元璋的手下抓了去,便跟着老人家回其住所,再听从安排脱离这虎狼之地吧。
他们一行人往北边去,路的右侧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水流潺潺,芦草正丰,时有渔翁在岸边垂钓。看得出这叫徐直的大财主在此地颇有威望,每每遇见行人都会对他毕恭毕敬地施礼问好。
一路之上师徒二人没有闲着,刘庆东听他们在唠靖康之耻的事儿,弟子问为什么没有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去营救呢?老师不确定地讲,曾经听说有高人去救过,却没能得手,浪子燕青和锦豹子杨林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好汉还有很多。
走出三里地的光景,便来到了一座庵堂,刘庆东看到门首上刻着“东林庵”的名头。
进了大门,是由神殿改成的私塾学堂,老人家便问徐直,“我见你这庵里有木鱼木槌,为何像宝贝一样珍藏呢?”
徐财主回答他,“这庵里原先住着一位老和尚,他念经拜佛用心极诚,一边念经一边敲木鱼。”说着他用手指着条案上木鱼的凹陷,“你看,想让孩子们懂得,读书,做学问就是要专心致志。”
老爷子听了连连点头,对弟子坦言道:“罗本,徐直是有心人啊,言传不如身教,发挥榜样的作用,我施耳在这方面不如他呀。是啊,我们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才行啊!”说罢,来到书桌前提笔写了“耐庵”两个字,让书童贴到大门的门楣上去。
“啥?施耐庵!”刘庆东听说他姓施,又写出耐庵两个字,不禁联系到一起,恍然大悟这位七旬老人原来是文学巨匠啊!
他的惊呼老人听得真切,“啥,你喊什么?施耐庵!咦,罗本啊,我本想用‘耐庵’二字告诫自己要排除一切困难,写好小说,经他提醒觉得这个做别号也很好嘛,我决定以后就用这个啦。”弟子也说新起的别号很雅致,值得一用。
刘庆东暗想,老师是施耐庵,这叫做罗本的徒弟不会是别人,一定是罗贯中喽。
“你是罗贯中?”
对于刘庆东的疑问,中年文人狐疑地看着他,“是呀,贯中是我的字。你是在东吴军营里知道的吧?我曾做过东吴王的谋士,多少年了,没想到那里还有些老朋友记得我呀。”
“阿大!俄回来喽。”恰在这时从后堂走出个老头子,冲着施老爷子大声喊着,他突然发现面前的刘庆东,“哎呦喂,怎么是嫩?咋,嫩没雇船走哇?”
刘庆东定睛一看,这么巧吗?原来是那个热心的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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