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色抱起了小不点,头也不回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有些心虚地把脑袋埋在她怀里,“楚姐姐,我,是不是把事情都搞砸了?”
她的神情有些冷然,他没见过她用这种表情对她,楚无色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没生你气。”
“那,我还可以去书院吗?”
“当然。”她抚着他浓密的发丝,“她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走到家门口,楚无色放下他,“不过,以后一定要小心。”
他点头,她转身朝屋里走去,楚无尘想叫住她,告诉她关于黄希的哥哥的事,终究还是咬咬牙,没有说出口,万一楚姐姐娶了夫就不对他好了,就会去疼别人,不疼他了,那他怎么办?
楚无色走到房里,一个人站在窗前,看到他去打了水给门前的老柳树浇水,老柳树挥舞着枝条,看来倒是像被风吹起的。
她这是怎么了?他只是个孩子,孩子。她不住告诉自己,可是一想到再过些年,这个他捧在手里的男孩就会成为别人的夫,别人的宝,她的心口会有一种窒息的疼痛,而这种疼痛,似乎,曾经伴随过她很久,很久。
宁永和宁远果然是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书院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只除了沈凌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楚无尘不想去理她,对他来说,念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更快乐的,是每晚楚姐姐在他床头陪到他入睡,她会在书院放假时带他出去踏青,她腰上带着他缝的荷包,回来告诉他,人家还问这是不是她夫君亲手缝的。
年复一年,他渐渐长大,是书院里最最出类拔萃的学子,那夫子甚至要写推荐信让他上城里最大的书院去求学。
他笑着摇头,“我不想再念下去了。”
“怎么?你家里有困难吗?这个我们可以帮你。”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念下去了。”他的身形声音,已经快掩盖不住了,同伴们惊异不解的视线已经越来越多,到年他就十三岁了,按理,再过两年,他就可以开脸出嫁了。
想到这个,他暗淡下了眼神,那夫子连叹可惜,他背起书袋朝外走,明天开始,他就不会再上这个地方了。
“楚无尘。”身后有人叫他,他回过身看去,是沈凌。最早一起的三十个人里,只有她和他一起念到了现在,黄希她们已经回家或是种田,或是做小买卖去了。说起来,这两年沈凌对他很好,有新来的女孩子觉得他长得像男孩,故意欺负她,都是她护着他。学堂里的女孩子都知道,楚无尘这个男儿腔,是凌老大的人。
“有事吗?”
“这个,送你。”她张开手,里面是一块玉佩,楚无尘摇头,“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一点都不贵重,我就是看着好玩,你不收我买了干什么。”她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手塞进去,“你,明天开始就不来了吗?”
他点头,笑道,“你要好好继续念书,夫子说你肯定可以考取功名的。”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无尘,你,你,我…”她结结巴巴了半天,还是没说什么,楚无尘挥挥手离开,她站在原地,一手捶着边上的树干,暗自懊恼,不就是和他表明心迹吗,她犹豫个屁啊,自己暗地里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守了他这么多年,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十六岁的女孩,年纪不算大,不算小,还带着些稚气,想来再过几年也会是个风流人物。当年那一场混乱,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中到失忆虫被抹去记忆的人,楚无尘是个男子,她心里清清楚楚,尤其是这些年,他的声音,他的身形,更是让她确信不疑。
她踢着石子走向回家的路,身后一直跟着一道身影,她当然看不见,楚无色一手转着手里的鼻烟壶,也算是个痴心的,家世也不错,尘儿嫁过去,倒也算是段好姻缘。
再过两年,她也就算是功成身退了,可是她却是满心满脸的难受,难道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要去交给别人疼宠,会是这般难以忍受的心痛?
“楚姐姐,给,夜宵。”他递给她一碗粘稠的膏状液体,“是藕粉,你放心吧,没有放五谷。”她从来不碰五谷,说是过敏,吃了会生病,真是奇怪。
她吃完把碗交还给他,他一直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她,他把碗拿到厨房洗干净,又折回来,她正躺在床头,像是在发呆,他坐到她身旁,“楚姐姐。”
“嗯?”
“你今天白天见的那个,是什么人?”
“媒公。”
他心里一咯噔,她笑道,“我的小尘儿长大了,有人念叨着了。”
“你推掉。”他脱口而出,之前有几个,只要他开口,她都是推掉的,这次的,应该也会答应。没想到她却摇头,“这个不错,沈家的独女,也算是你的同窗,大家那么熟,也算不错。”
楚无尘又惊又怕,没有听出来她语调中的一丝不自然,她继续道,“尘儿,你已经十五岁了。”
她伸手抚着他的鬓角,这个曾经蹲在西瓜地里的小小身影,已经长这么大了,眉眼傲然,果然书念多了的男子,总有那么些出尘的韵味,倒是很合她给取的名。
她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尖,小嘴,再过些日子,他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楚无尘看见了她眼底的眷念,他低下头,“楚姐姐。”
“嗯?”
“如果,如果我说,我想,想嫁的人不是她。”他眼神灼灼地逼视着她,她下意识地躲开,暗自苦笑,堂堂壶仙,居然害怕一个凡人男子的眼神。
可是他却不依不饶,“我要嫁你。”
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楚无色无力地闭上眼,无力完全地寂静无声,其实,一开始就有迹可循了,只是,她一直在躲而已。
他毁了所有媒公想送来的八字文书,他霸道地拦着想进门的所有男子,一开始的好笑,已经渐渐变成了担心,那样的神情,已经不像是单纯的孩子想要护住自己的领地了,那样对她满满的占有欲,她怎么会察觉不到。
“楚姑娘多大了?”
“二十…”话到一半就顿住,多大了,她自己都搞不清了,如果她刚下来是用的二十岁的年纪,那么现在就该是,“三十。”
那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容貌,倒是和二十岁的女子没有区别。”
她心底暗想,这不是废话,她又不是凡人。
“你可是大了他整整十三岁。”那老人渐渐走远,带着写着自家儿子生辰八字的文书,她无心娶夫,附近的人都知道,她和自己的义弟暧昧不清,这附近的人,也渐渐知道。
楚无色偏过头理着混乱不清的思绪,他还在身边执着地重复着,“楚姐姐,你本来就不是我的亲姐姐,为什么我不可以嫁你?”
“尘儿,你,你只是依赖我,你知道,这不一样的。”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低吼,“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
她低头擦去他的眼泪,“尘儿,别逼我了,沈凌会对你很好的。”
他双眼含着泪光,“你要走了,是不是?”
她一怔,没想到他是这么敏感,“楚姐姐,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是我娘的朋友,特地来照顾我的,现在,你觉得把我嫁了,你要做的事就已经完成了,你就可以离开了,是不是?”
“尘儿。”
“如果这样可以还你自由,那么我嫁。”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里,她无力地躺回床上,隐隐约约突然记起,她还欠着他一个心愿。
有人在抱自己,肌肤相触,带着一股炽热,就好像曾经溜到云海禁地去的时候那种感觉,一个模糊地人影在脑海中忽隐忽现,那种沉迷的感觉,楚无色睁开眼,正对上他惊讶不已的眼神,“你,你怎么醒了,我明明在藕粉里下了药的?”
楚无色皱眉看着他,他咬着唇,浑身光溜溜的,“我不管,你赶我走我也要做。”
“尘儿。”她拉过被子把他包起来,他眼泪扑朔朔地掉在她手上,“我不逼你娶我了,我不逼你了,可是,楚姐姐,就当我求求你,你让我把第一次给你。”
她把他整个人包起来揽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脑袋上,“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你的楚姐姐,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她突然笑道,“就算是沈凌要逼着我把你嫁她,我也不会答应。”
“楚姐姐。”他惊愕万分地盯着她,她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鼻烟壶,“你肯定是不记得了,我今晚,把什么都告诉你。”
她伸出一只手指,在他太阳穴周围打着圆圈,一股暗紫色的光炫慢慢在他脑袋上方打着圈,那一段他丢失的记忆,全都回到他脑海中,他双眼圆睁,她把唇瓣凑到他耳边,“我就是那个壶里跑出来的老奶奶,答应了你的愿望,你也不叫楚无尘,你叫做宁尘,那些人的记忆,都是我改的,所以都不记得你了。”
“楚姐姐,你,你是,是…”
“对,我不是人,我是神仙,所以,你该明白,我们永远不会有结果。”她把那个鼻烟壶塞到他手里,“我还欠你一个愿望,许了它吧,但是你知道,有些事,就算你许下,也只会是浪费你的愿望。”
他满眼都是痛楚,他明白,仙凡又怎可相恋,他许了这种愿望,她也无法替他达成。
“我想好了。”他仰起头,“楚姐姐,我只要把第一次给你,我就够了,我会嫁她,求你,答应我。”
她叹了口气,按理,这也是犯了天规的许愿,她可以,可以算做作废的。
他沾湿了的唇瓣贴到她脸上,完全没有章法地乱吻,带着一股原始的冲动,她以为自己已经的仙德已经足够抵挡这种凡尘的**,可是事实证明,她还是挡不了。
床幔间弥漫着紫色的光晕,像是丝绸般铺满了整个空间,他迷蒙的双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到了半空中,像是躺在一片充斥着香气的花丛中,浑身都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光滑触觉。
失去重心的感觉让他满满的不安,扭动着身子想要翻身,她拉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到了自己身下,“尘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的发丝在半空中飘散,身上飘过薄薄的紫色云雾,盖住了腰腹下的部位,修长的腿不安地缠绕住她的身子,双手勾在她颈间,漂亮得像是北方仙山间的妖灵,她晃了晃脑袋,怎么会突然想到妖灵,要命的是,她居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就是和一个妖灵在云海禁地一起享受这仙界禁欲。
她带着他落在床上,张开右手,那只鼻烟壶在她手间升起,突然在床头不住打圈,“这是?”
他不解地看着她,她低头覆上了他的唇瓣,“我不想有人来打扰。”那鼻烟壶打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的手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摸索着这不算陌生却又似乎是第一次碰触的身子,他仰起头亲吻着她的面颊,他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一定要。
眼泪在不住滑落,楚无尘对自己说,不要哭,一定不要哭,他要她永远记住自己最美的样子,而不是这个泪眼婆娑的自己,只是再怎么努力,眼泪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一滴滴泪珠滑落在枕巾上,慢慢升起,卷进那紫色的光晕中,化成一道烟气,消失无踪。
那巨大罗盘朝东的一角发出尖鸣,亮光闪烁不断,那五个老人一起站起了身,“老天,这是…”
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咬牙,“楚无色,都三千年了,你,你居然又犯极规。”
“风滩。”空中骤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风祖。”
“同我下界,一起把这个孽障抓回来。”
她低下头,“风祖,你有没有看过,那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老人一阵不解,掏出罗盘,那罗盘开始飞快旋转,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半晌,“是,是当年那个妖灵。”
“我上次下去收掉她三百年仙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那个妖灵被罚在地狱经受三千年的火刑,然后轮回成为凡人受劫,算算日子,正是这一世。”
“她居然还记得。”
“她不记得了,当时先帝将她贬为壶仙,还要我除掉她的记忆,我当时抽掉了她的一缕仙魄,那一缕魂魄带走了她那一部分的记忆,和他同受轮回之苦。只不过可能,感觉还在吧。”她叹了口气,“风祖,我知道这不被允许,可我还是想替她求个情。”
“你我同情都什么用,天有天规,若是被天帝知道了,你我都难逃责罚。”
她一挥手,两人一起消失成为了一阵烟灰。
“她居然敢起这种结界,她不知道这要耗损多少仙德吗?”
“我想,她早就豁出去了。”
两人等在那床幔外面,紫色的光晕越来越浓,终于渐渐淡去,直到消失无踪,她终于掀帘而出,“我和你们回去。”
两人一起叹气,没说什么,她回身看了他最后一眼,想到他最后喘气在她耳边求她不要抹去他的记忆,尘儿,你真的猜透了我的心思。
三人一起消失,床上的男子眼角,流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带着淡淡地紫色。
“你说,这次我会被罚到什么地方去?”
“你倒是还很有兴致。”
她耸耸肩,“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无色,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告诉你的好。”
“什么?”
“我后来重新查了一下,那个沈凌,是个短命的,活不过十八岁。”
她突然间怒目圆睁,“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他这一世,本就注定是鳏夫命。”
风祖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你哪里也别再想去。”
“楚无色。”一道威严无比的声音在云层头顶响起,“屡犯极规,罪无可恕。”
“天帝。”风祖和风滩一起抬头,看不到人影,楚无色仰起头,“那就夺去我的仙位好了。”
“然后你可以做凡人和你那个转世情人双宿双栖?”
她正不解那个转世情人是什么意思,那道声音又响起,“可惜,最近天界正在肃整,最严的就是极规,尤其是你五属仙院,身为风属第一上仙,犯了极规被贬为壶仙思过尚不知悔改,还再次犯规。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
她抬起眉眼,眼里带着一丝悲怆,“我大概猜得到,我只想在这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天帝。”
“与你二人无关,不要插嘴。”
一个身穿红装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披着红头巾,在喜爹的搀扶下迈过一道道门槛,至少,至少他总是沈家的少君,将来生活至少无忧,她暗自安慰自己。
画面隐去,那风祖忍不住插嘴问道,“天帝,究竟无色这次…”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两人一起惊愕睁大了眼,怎么会至于到这样子,怎么会到这种尽头?
“我说过,天界正在肃整,她更是屡犯天规。”
这算是杀鸡儆猴吗?风祖不忍再看,偏过了头,她的身体在慢慢抽离,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不清楚地出现,那个湖水中生出的妖灵,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原来,原来,一直都是他。
“无色。”风滩喃喃低语,一定要坚持住,你的那一缕仙魄尚在凡间,一定要撑住。
这是什么地方?她睁开眼,她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那这满眼的红色都是什么东西?
“小姐,请挑开新人的盖头。”
她有些莫名其妙,脑海中似乎多了些原本并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出奇完整地和她自己的融合在一起,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的心动,看到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心痛,整整七年的相守,一点一滴,这是,沈凌的记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她现在成了沈凌,那么床上这个男子,她走上前几步挑开他的红头巾,低垂的眉眼,熟悉的面容,她口不能言,喜爹看着她欣喜欲狂的表情,识趣地带着小侍离开了房间。
他坐在床头,毫无反应,她心疼地抚上他削瘦的脸庞,“尘儿,我才走了多久,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眉眼,含着眼泪看着她,明明,是沈凌的脸,可为什么,却是她的语气,她的语调。
“楚姐姐?”
“嘘,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这样了,你还是别叫我楚姐姐了。”
“妻主。”他的眼泪哗哗不停地流下来,她张嘴舔去,果然是湖水生出来的妖灵,真是水做的。
她躺在他身侧,揽住了他的身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怎么会到了沈凌体内,还和她的记忆融合地这么好?
“尘儿。”
“嗯?”
“你会不会不喜欢现在这张脸?”
“不会。”他趴在她身上,“我知道是你,何况。”他眼泪已经干透,故意拉长了尾音,“沈凌长得很好看呐。”
“那你喜欢她。”
“我不讨厌她,可是和她一起,总是觉得少了那种感觉,”他趴在她胸口,“我喜欢和你一起,那样子,我好像才找得到自己。”
“我觉得,好像,她和我是一体的。”
“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有这种感觉,可能我占了她的身子,也接收了她的一些东西。”
耳边突然传来风滩的声音,她看了眼他,发现一点反应都没有,看来她只密音给了她,“无色,别怀疑了,她确实已经不在了,她本来就是在新婚之夜离世的。”
“当初我在你身上抽离的那缕仙魂,没想到转世还和他是一对,就是沈凌,所以你的其他魂魄在灰飞烟灭之前能够融进这具身体,连带着她原来的记忆也回归你本身,我想连天帝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放心吧,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除了我和风祖,包括天帝在内的所有神仙都以为壶仙已经魂飞魄散了,你的壶也已经碎裂了。你就安心和他白头偕老吧。”
“风滩,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
“不敢。”她和风祖并肩走到云雾之中,“只是巧合罢了,而且,要不是她自己的爱意那么强烈,她压根不会寻到转世的妖灵,也不会在魂魄离散后还能回到他身边。”
“这个家伙,真是没想到,三千年过去了,总算是让她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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