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大人领了迁移皇祖陵的圣旨,动身前往吴郡的前一夜,汪府东院上上下下都在忙里忙外,一面收拾长途跋涉的行装,一面打理交接府院中事务。
唯一安静的处所,只有汪藏海的书房“寄月堂”。小汪大人此刻正端坐在桌案前写备忘条陈。
霞霞提着点心盏和铜水壶进来,默然向公子行了一礼,先拎着铜水壶,去换翘角架几上一对黄金鹅颈凤尾灯的灯芯。原来的两盏灯仍然明亮,但是霞霞用黄铜风帽先将灯芯压灭,然后将吸取烟气的鹅颈用风帽盖住拧紧,再抬起灯晃一晃,让烟气完全溶解到底部凤尾座台里贮存的水中,再把脏水倒出,重新灌入清水。最后,霞霞又用火柴点亮了新的灯芯,再把它安置在烛台内,室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更明亮了。
霞霞取出干净丝帕擦了擦手,又捧起点心盏,朝向汪藏海正在写字的桌案走过来。
汪藏海头也不抬地说:“我不饿,你拿回去小厨房,和琶琶一起吃吧。”
霞霞跪坐在桌案的角落前,一边打开点心盏的盖子一边说:“今晚老爷为公子践行宴,菜色多荤腥,公子素来不喜,恐怕吃得腻着了。奴做了一道桃夭乌龙春水生,清凉顺滑,给公子换换口味。”
所谓春水生,其实就是茶果冰粉,果冻一样的质地,晶莹透明,好看又清甜,内里有桃子肉做的果馅。
汪藏海放下笔,用点心盏旁边的湿布巾擦了擦手,拿起来调羹,舀一小勺尝了尝。
不够甜,但是桃子和乌龙茶的香味很浓郁。
“万三公子最喜欢这道点心,以前他每次来看公子,都点名要我做桃夭乌龙春水生。”霞霞低声说。
“霞霞,”汪藏海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话?”
霞霞问:“公子去吴郡,为什么不走水道,要走马路?”
“我想顺路办点事情。”汪藏海说着,又吃了一口春水生,“霞霞,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要办什么事情。”
霞霞摇摇头:“任何时候,公子都不必对霞霞说抱歉、谢谢、请这样的话。公子不说,那一定是为了霞霞好。我只是……我只是想……”
汪藏海放下了调羹,看着霞霞眼睛里的泪光,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一对黄金鹅颈凤尾灯是万三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它还没到该换烛心的时辰,你特意来换,又做了万三最喜欢的春水生点心,都是为了试探我。霞霞,你已经猜到了,我弃水路走陆路,是要去调查万三失踪的案子。你也已经知道了,我这一趟去吴郡,是奉旨迁陵,要先堪舆选址,挖开一个新的墓穴,再开启旧的皇祖陵,破土抬棺,请出皇祖遗骨。”汪藏海的语速越来越慢,他如果再说下去,就是违反大雍国律例的话了。
霞霞的眼泪落下来一滴,颤着声问:“那么,公子您是否已经有线索,万公子失踪半年,是因为遭遇不测,甚至有可能被埋在了某处地下?”
汪藏海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
霞霞低下头擦眼泪,可是更多的泪水不断涌出来,她哽咽着说:“早知如此,五年前他跟公子讨要奴婢,我就应该答应的。如果我在他身边,或许就不会……”
汪藏海说:“没有这个或许,霞霞,这事与你无关。”
霞霞擦干眼泪,抬起头,用力挤出一个微笑,可是眼睛里毫无笑意,说道:“霞霞失态了,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奴婢告退。”
“等等。”汪藏海叫住她,“你留在这里,给我研墨吧。”
霞霞点头应声,取来蒲团坐在桌案侧面,认真地磨起墨来。
汪藏海提起笔继续写条陈,一边写一边说:“在《左传》里有一个故事,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读过没有?”
霞霞答道:“奴婢记得,是春秋时代虞国有一位虞叔,偶然得到一块非常珍贵的美玉。他的哥哥听说以后,就几次三番地向虞叔讨要。虞叔无奈之下,只得把美玉送给了哥哥。可是他的哥哥贪得无厌,又来讨要虞叔的宝剑。虞叔心想,哥哥的索取没有停止的时候,因为他贪得无厌,即使我把自己所有的财宝都送给他,也不可能满足他。将来他肯定会因为贪图我的财宝,而加害于我。与其等到祸事临头,倒不如先发制人,保护自己。所以虞叔就寻找机会,杀死了他的哥哥,以绝后患。”
汪藏海笔下不停地写着条陈,一行一行写着户部、工部、兵部的工作事项与人员安排,同时一心二用,对霞霞说:“我有一个朋友,他和虞叔一样,无意间得到一件宝物,他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他的宝物。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他的妻子瞧出了端倪,悄悄跟着他走进密室,发现了宝物的秘密。这个妻子原本瞒着丈夫,有一个情人。妻子发现宝物之后,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情人。两个人密谋下毒谋害我的朋友,想要将宝物据为己有。碰巧在他们下手当天,我的朋友有一位生意伙伴来找他谈买卖。这位生意伙伴常年在云贵川蜀一带行商,对蛇虫毒物十分熟悉,他发现饮食有异常,救了我的朋友。我朋友不愿家丑外扬,又不愿放走妻子和妻子的情人,气愤之下,杀了这一对奸夫□□。那位生意伙伴帮助他处理了尸体。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们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霞霞知道,万三就是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个拥有秘密宝物的朋友。五年前,万三的原配妻子因病亡故,留下两个儿子没有母亲教养。所以万三来找过汪藏海,想求娶霞霞做他的续弦。当时汪藏海也问过霞霞的意思,但是她不太愿意去给两个半大的男孩做后娘,所以就拒绝了。原来万三的原配妻子不是病死,而是这样。
汪藏海写完了条陈,暂时搁笔,又从头翻阅,检查有没有遗漏的事项。他继续讲着这个故事:“我朋友的生意伙伴姓张,是西南一个很大的家族的族长。这位张先生帮助我的朋友,将车马行和镖局的生意做得很大。但是他们张家还在经营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是违反大雍国律例的。我朋友念及他们之间的友谊,偶尔会帮助张家运货和销赃……”
汪藏海讲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怪我太久没有关心过我的朋友,放任他在邪路上越走越远,而我竟然一无所知。他们这样的合作持续了两年有余。我朋友偶然发现,张家族长亲自押运了一件重要的货物,竟然和我朋友手上的秘密宝物,有着极大的关联。我的朋友为了解开宝物的渊源,打算告知张家族长秘密宝物的来历。但他心中犹豫不决,所以想来找我商量。”
霞霞接话道:“五年前又过了两年,那就是三年前,正是公子您辞去官职,丁忧去隐居的期间。”
“是。”汪藏海合上条陈,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没有人知道我丁忧辞官,去了哪里,除了我自己。所以,我的朋友也根本没有找到我,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到我,问一问这件对他来说,难以决断的大事。”
“那么,万……您的那位朋友,”霞霞问,“他最后告诉了张家族长宝物的秘密吗?”
“我还没有查到确切的证据。”汪藏海回答,“不过,很快就会查到了。根据他家的老管家,和几位管理生意的大掌柜的描述,我朋友最近三年,与张家来往甚密,几乎对家业营生不管不顾,每日都和那位戴着铸铁面具的张家族长同进同出,全国各地去奔波,一直到半年前,他突然失踪了。就连那位张家族长,也一齐失去了踪迹。”
霞霞抿了抿嘴唇,沉思片刻,又想到一个问题:“公子,您的朋友严守秘密的宝物,现在在哪里?也不见了吗?”
汪藏海摇摇头:“因为那件宝物,本来就由我朋友一人保管,除了他以外,根本没有人知道宝物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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