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府。
“老爷容禀,小人的侄儿近日定了门亲事,对方是金陵城的商户万氏。
侄儿的婚事本不敢劳您过问,只是万家父子屡次提及仰慕老爷威德,甚至想借婚宴登门叩谢。
小人思量此事不妥,特来请老爷示下。”管家躬身。
“万氏?万家女?此事你自行斟酌即可,切莫伸张,亦不可借本督名号招摇。”
“是。”
……
七月七日,晴。
京城,朝堂之上。
帝闻连奏,龙心大悦,目视众臣:“漕运乃国本,河患不除,则万民失所。今得江南商民协力,朕心甚慰!”
“两江总督奉陛下德意行事,今商民踊跃输捐,以感念天子仁政,愿为君分忧之心,可喜可贺!”国库添了五十万两,户部尚书压力骤减,自不吝为其美言。
“若天下官吏皆如这般体恤朝廷,何愁河患不平?”
“臣查去岁治河用银九十万两,今得输捐抵半,然河工浩繁,伏请仿此例劝输,天下水利可兴矣!”
“万万不可!江南商民富庶,方慷慨解囊,诸州府情况不一,犹恐力薄,反生民怨。”
“臣附议!江南商民输捐是为治河,两江总督将其献于朝廷,似是不妥。”
“用银多寡重在实效,余银入库以备岁修,有何不可?”
……
政见不和,争论不休,险些搅没了建兴帝当众封赏的兴致。
“兹有两江总督贺骐、江苏巡抚周弘言上书,朕方闻安国亭侯孙女崔芙于江南一带,继先祖忠烈之风,行惠民安邦之实,乃闺阁之范,社稷之桢。
着封,永嘉郡君,赐食邑三百户;令追加,安国亭侯谥号,忠襄,赐梁氏一族,义商匾额;刺地方官建乐善坊以彰其德,并输捐商民!”
……
朝会后,兵部侍郎崔无涯神情恍惚,耳畔传来素来不对付的同僚讥诮。
其女立功得赏,作为生身父亲,不仅没被擢升,连名号都未曾提及。
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安国亭侯”这封号,陛下只追封过一位,那就是兵部崔侍郎的义父兼老泰山。
朝臣当即将新鲜出炉的永嘉郡君,与崔侍郎去岁“香消玉殒”的嫡长女联系到了一起。
安国亭侯孙女,听听,多么耐人寻味。
“崔侍郎之女,哦不,永嘉郡君活现江南,慷慨济世,令人叹服!”
“素闻崔侍郎敬孝梁老将军,今日终得见,被追加谥号忠襄,安国亭侯泉下有灵,当鉴尔心。”
……
崔府。
“夫君,可是遇着什么事?”柳氏将炖好的一盅汤,端到书房,没见到崔无涯伏案执笔,反倒直愣愣望着一处,连她进出都无知无觉。
“芙儿在江南。”
话音刚落,汤匙和汤盅清脆的碰撞声乍响。
“手滑了,夫君方才说的什么?妾身没听清。”柳氏微微侧身,遮掩自己的失态。
怎么会?
“芙儿还活着,被梁氏族人带到江南去了。”崔无涯说到“梁氏族人”四个字时,声音很轻,像是呢喃,带着不可置信。
义父义母都是孤儿,还是边关人氏,哪来的族人?就算有,也不可能出现在江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非圣上金口玉言,他真怀疑有人刻意愚弄自己。
“真的?那太好了!梁姐姐在天有灵,定能……”
又是在天有灵,想起似笑非笑的同僚,崔无涯出声打断:“当务之急,是把芙儿接回京城,这才好恢复她的户籍身份。”注销之前的死亡记录。
更严重的他还没说,如若届时查出误报涉及欺瞒朝廷,可能被追究欺君之罪。
陛下的旨意,已经很明显表露出不满了。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那般草率,仅凭身形和穿扮便将面目全非的尸首,认定为崔芙。
可即便重来一次,他也没法确定不是啊!
这或许就是,漠视亲生女儿的代价。
“好,我这就派人去江南接芙儿回来。”柳氏眼尾泛红,像是喜极而泣。
“嗯,辛苦你了。”
“这是妾身应该做的。”柳氏满目柔情,依偎进男人怀中,眸底暗光浮动。
*
与此同时,江南。
连月显于人前的安国亭侯孙女,突然销声匿迹。
金陵沈家,回来个叫芙蕖的丫鬟。
“禀小姐,奴婢此去各府捐银四十八万两,以市价七十文收粮六万六千四百石,以市价六十文收粮九万三千五百石……”
崔芙恭敬呈上账本和手札。
沈家大出血,自己名利双收。
无以为报,唯有将所见所闻记录在册,以备不时之需。
略过账本,看着平铺在案的《江南百官录》、《江南俊彦集》,沈宝珍大受震撼。
你不务正业啊!
让去花钱修河济民,怎么变成疏通官场,外加拉媒保纤了?
沈宝珍怀揣好奇,打开《江南百官录》第一页。
两江总督贺骐的生平事迹、行为作风、姻亲关系映入眼帘。
底下甚至小字写明,两江总督府老管家的侄子和万曦,婚期定于明年春。
沈宝珍:不可能!
自己根本没听说这个消息,假的吧?
兴趣骤减,啪嗒合上,先忙正事。
“做得很好,有功则赏,除了银两,再赏你一个自在身。”交还早就备好的身契。
崔芙瞳孔一震,捧着身契的手,像接了炭火,纸页抖得簌簌响。“奴婢叩谢小姐恩典。”
俯身再拜。
“乞容奴婢留府侍奉一月,以报小姐的再造之恩。”
沈宝珍快速算了下日子,正巧是魏雅出嫁前后。“允了。”
时机合适,意欲同赏。
芳菲院里的一个个,竟然都很抗拒。
“放你们出去不是好事吗?”沈宝珍眼中浮现一丝困惑。
“奴婢发过誓,要给小姐扫一辈子院子。”惜竹抬手指天。
“小姐可是嫌奴婢笨手笨脚?奴婢以后会学着机灵点。”宛梅泪眼婆娑。
“求主子开恩,别赶小的离开。”青松咣咣磕头。
沈宝珍:!!!不是,为什么啊?
视线扫到知春等人。
“奴婢就是撞死在这阶前,也不离了小姐去。”知春决绝道。
“奴婢也一样。”沉夏三人斩钉截铁。
沈宝珍:???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强烈怀疑她们也能读心。
“此事作罢,都起来。”沈宝珍揉了揉太阳穴。
“谢小姐。”一个个破愁为笑。
沈宝珍轻轻摆了摆手,转身往屋里走。
刚回来的崔芙攥着衣角,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
接下来半月。
生怕沈宝珍再提及放她们自由身这事,丫鬟们牟足劲表现。
外加多重奏心声,沈宝珍表示消受不起,选择躲清净。
当主子当成她这样,也是没谁了。
明明一个个都支开了,没想到,还是被崔芙发现并跟了上来。
“有薛二等人,你不用跟来。”
“是奴婢僭越了,原不该脏了小姐的眼,可奴婢只余十三日能侍奉小姐左右……”崔芙低头绞手帕。
沈宝珍:“罢了,跟着吧。”
“谢小姐。”崔芙立刻抬头,眼睛亮晶晶。
【小姐明明嫌麻烦却还是答应了,她待我这样好,我更要护她周全!】
【等等,该不会有人也发现这招好用,来骗小姐心软吧?】
沈宝珍:???装的?
“小姐为何这样看着奴婢?”崔芙不自在地摸了摸脸。
【只十三日了,为何时间过得这般快,我竟有些不舍离开。】
“……没事。”
两刻钟后,脑壳快被崔芙心声塞满江南各府青年才俊信息的沈宝珍,撒丫子跑进本该顾客稀少的梦溪堂。
“小姐,你可算来了。”
【哈哈哈嘿嘿,再不来,小老儿就要登门报喜了!】
无需沈宝珍开口,喜不自胜的掌柜朗声道:“小姐,梦溪堂扭亏为盈了!”
沈宝珍:!!!
“怎么可能?我都说了照吩咐做,你们擅自做主了?”
“小的哪敢,一直是按小姐说的,点灯熬油到天明。”紧接着倒豆子般解释起来。
【说起来,还是小姐有远见,竟料想到秋闱将近,手头拮据的外来学子,巴不得有一处夜里能借光借宿的地儿。】
沈宝珍:别胡说!冤枉人!乱扣帽!
“夜里独一处亮着,引来想温书的学子,我们牢记小姐说的,来者是客,接待要谦和,哪怕对方提出想借宿,也没黑脸赶人。”
“小姐找来的老葛、王来富他们,脑瓜子活泛,趁机提及用抄书、代笔、改编等换。”
“一开始有些学子不乐意,说这样会耽误他们温书,但当抛出凡手抄一本,就可免费借阅一本后,一个个争着抢着参与。可借阅的手抄书越多,来抄书的学子越多,梦溪堂夜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得不行。”
“手抄书专门腾出个书架放,白日在门口立块牌子,写明压一两付一文,即可借阅一卷归家看一日,第二日还书退押金,延一日,则从押金里扣一文。相当于看一本书,只需要一文钱一天,进出梦溪堂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
“和它相较,代笔都不算赚钱了,普通家书、诉讼状、契约、寿词等收费不一,金陵城不识字、不会写的百姓还挺多的,梦溪堂提供笔墨纸砚,学子负责写,所得五五分。”
“想到小姐说的价格要订明,特地拟契签字画押了,这样,哪怕是执笔学子日后成了官老爷,也不用担心被找茬。”
“还有就是改编,梦溪堂的话本子一向受欢迎,隔三差五有夫人、小姐差下人或亲自上门挑选。我们便想着将一些话本子改编,用到酒楼、茶肆说书,还有戏班子唱戏。”
……
掌柜连说带比划,极富感染力,崔芙听得津津有味。
沈宝珍单手支着额头:“盈利充作花红,依职等差次分赏。无需多言,照办。”
“谢小姐!”掌柜激动拜谢,借机再表忠心,“小人必当肝脑涂地,与众管事伙计勠力同心,保梦溪堂长盛不衰!”
“……”事与愿违,唉。沈宝珍挥了挥手。
待其退下,啪叽伏案,流年不利的感觉,得去百福寺拜拜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