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休息两日,叶湘怡养足了精神,便带着一对裴家得力的小厮,浩浩荡荡的回到了叶家。
她并未直接回到叶宅,只是让人叫来了郑大夫妻,那个始终安静跟在父母身后的哑巴小男孩。
一行人目标明确,径直来到了叶家位于城西最大的一间茶叶铺面门前。
叶湘怡一声令下,小厮们立刻行动起来。
毫不客气的开始将店铺里所有库存的茶叶,无论包装精美与否,一箱箱、一袋袋的尽数搬出,堆放在店铺门口,早已架起的一个巨大铜炉前。
铜炉里**,已然备好,只待一声令下。
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刻引来了路人的驻足。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家铺面门前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着这叶家大小姐,如今嫁入裴家,这葫芦里到底又卖的什么药?
“这是做什么?是要烧了这些茶叶?”
“叶家不是刚出了毒茶的事吗?这是怕卖不出去?”
“作孽哦,这么多茶叶,得值多少银子啊......”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叶湘怡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人前。
她今日为施粉黛,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神色异常坚毅平静。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好奇,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脸,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诸位街坊邻里,父老乡亲。”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近日,我叶家遭奸人暗算,茶山被毁,更不慎售出毒茶,险些酿成大祸!此乃叶家的祸事,但不能否认,也是我叶家之过。叶家,愧对诸位多年来的信任与厚爱!”
她说着,朝着众人深深一伏。
“为表歉意,也为彻底铲除祸根,我叶湘怡今日在此宣布——凡我叶家茶山所出之茶叶,无论陈新,无论品类,尽数于此销毁,一片不留!”
话音未落,她率先拿起一包最为昂贵的茶饼,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其投入了熊熊燃起的炉火之中。
“轰——”
火焰遇茶,瞬间爆起更高的火舌,发出噼啪的声响。
炽热的火光,映照着她白皙而坚定的脸庞。
一双眼眸在烈焰映衬下亮的惊人。
茶叶被焚烧的独特焦香,混杂着烟火气弥漫在空气中。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和惋惜之声。
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挖苦响起:“说的倒好听!谁知道你回头会不会偷偷把茶树留着?那可是八年才能长成的茶树,谁会真舍得砍了?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这话引起了了不少人的附和。
叶湘怡并未动怒,她转向声音来处,目光沉静,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位大哥问的好!为让诸位亲眼见证叶家的决心,我在此立誓——待叶家茶山清理完毕,其上所有被污染的茶树,将一颗不留,尽树砍伐、焚毁!并且,从今往后,叶家茶山将永不复种绿茶。”
她顿了顿,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掷地有声的宣布:“日后,我叶家将倾尽全力,只种植、制作,我叶家祖传的普洱茶!”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永不种绿茶,只种普洱。这意味着叶家放弃了经营八年,已然快要成熟获利的绿茶市场,放弃了那漫山遍野的心血,要在一片焦土之上,从头开始。
况且普洱的受众远没绿茶多。
这代价,不可谓不惨重;这决心,不可谓不决绝。
先前那些质疑和挖苦的声音,都悄然低了下去。
大多数人都被这多年心血,一日付之一炬的魄力所震慑。
他们看着炉中疯狂吞噬着茶叶的烈焰,再看看火光照耀下,那个身形纤细却脊梁挺直的年轻女子,眼神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复杂与敬佩。
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焦糊的气息,也弥漫着一种名为破而后立的悲壮与决然。
惋惜,质疑,震惊,同情...
种种目光交织在叶湘怡身上。
就在这片纷杂的议论声中,人群里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却始终神色莫测的静静伫立。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的落在中央那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上。
见她年岁不大,乌发却严谨的梳成妇人发髻,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
此刻那张脸上,没有娇羞,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只是眼底,因心疼八年心血,而因泛着浅浅水光。
可她的脊背却始终昂扬如松,不曾弯折分毫。
男子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趣味。
他忽然他抬起手,清脆而有力的鼓起了掌。
“好!叶大小姐!魄力非凡,不破不立,令人钦佩!”
他的掌声和话语,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清晰,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几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带动,又或许是真心被叶湘怡的决心所感,也稀稀拉拉的跟着鼓起掌来。
虽不算热烈,却在这片质疑声中给了叶湘怡一丝难能可贵的肯定。
叶家积存的茶叶,数量着实不少。
一个巨大的炉子,从清晨一直熊熊燃烧到日头西斜,才将最后一批茶叶化为灰烬。
焦糊的气味,弥漫了整条街,久久不散。
叶湘怡一直坚持在一旁守着,亲眼见证着叶家过去的辉煌与污点,彻底埋葬。
一切终了,她已身心俱疲,却仍强打着精神,吩咐下人收拾残局。
自己准备乘坐马车,返回叶宅,看望父亲。
马车在渐渐西沉的暮色中,缓慢而行。
街道上行人渐烧,叶湘怡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时,车外响起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与裴家马车并行。
不一会儿,车窗外传来一个热切的、带着些许笑意的年轻男声:“裴夫人安好。”
叶湘怡蹙眉,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暮色中,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旁,立着一位青山公子,正是白日里那个带头鼓掌的年轻男子。
此刻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的容貌——
面如冠玉,眉眼精致,甚至带着几分阴柔的瑰丽,竟比许多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只是秀美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莫测。
“这位公子有事吗?”叶湘怡语气平静,带着疏离,“妾身,似乎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如何认得我?”
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飘渺:“在下姓许,名元澈,一介布衣,四方游历。恰巧途经此地,有幸得见夫人白日里‘不破不立’之举,心中感慨万分。”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过叶湘怡的脸庞,继续道:“至于如何认得夫人...叶家嫁女,裴家娶妻,在此地也算是一桩不小的新闻。在下略一打听,便知晓了夫人的身份,并非难事。”
“原来如此。”叶湘怡微微颔首,“多谢许先生白日里的鼓励。不知先生此刻拦下车架,所为何事?”
许元澈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并无要事。只是心中敬意难平,特来当面再表钦佩。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令人心折。”
他说话时目光坦荡,却又仿佛藏着更深的东西。
说完他叶不等叶湘怡回应,便潇洒的一拱手:“今日得见夫人,幸甚。望夫人此后,否极泰来。我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翻翻身上马。一拉缰绳,调转方向,策马扬鞭,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湘怡放下车帘,低声自语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虽觉此人行为唐突怪异,但眼下诸事繁杂,她也无暇多想。
马车继续平稳地向着叶宅驶去,只将这场短暂的、带着几分诡谲的邂逅,留在了渐浓的夜色里。
马车在叶宅门前停稳,叶湘怡刚被春桃扶着下车,便瞧见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正手立于门廊下,暮色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沉静的轮廓。
她微微诧异,快步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不是说好了,待我忙完叶家这边,你处理完公务,我们一同拜见过父亲后就回府。”
裴俞风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若不是你执意拦着,焚烧那些茶叶时,我便该在你身侧。”
叶湘怡闻言,心中一暖,却还是摇了摇头:“你若在场,旁人只会觉得我是倚仗你的势。即便烧了茶叶,他们也只当是裴家的雷霆手段,而非我叶家洗刷污名的决心。质疑和议论便也听不到了。”
“是了,”裴俞风冷哼一声,眼神微凉,“所以,我才不在你身边片刻,便有人迫不及待,要当面表达对夫人的‘钦佩’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叶湘怡立刻反应过来,讶然抬眸:“你,你派人跟着我?”
“自然。”裴俞风答得理所当然,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一个张武下了大牢,难保不会有张黑、张白、张早、张晚。你的安危,岂能疏忽?”
听他如此说,叶湘怡心中那点被监视的不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珍视的妥帖。
她主动伸手挽住裴俞风的手臂,语气软了下来:“夫君思虑周全,是我大意了,日后定当更加小心。”
两人相携走入叶宅,径直来到叶父的卧房。
叶父依旧昏睡不醒,但面色比前几日红润了许多,呼吸也平稳悠长。
显然二嫂给的丹药,药效非凡。
叶湘怡在父亲塌前郑重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她直起身,望着爹爹沉睡的面容,清晰的说道:“爹爹,女儿今日已将我爷家所有库存茶叶,当众焚毁。不日便会雇人上山,砍伐那些被毒物浸染的茶树。必会彻底洗刷我叶家污名,重振家声。”
她在心中又默默诉说道,女儿虽是形势所迫,嫁入陪家。但夫君他...待我极好,多次庇护女儿于危难。女儿近日心境,与往日大不相同,若能的爹爹亲眼见见他,想必...您也会为女儿欢喜吧。
做完这一切,她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
起身与裴俞风一同离开了叶宅。
回王府的马车上,车轮辘辘。
椅子沉默的裴俞风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按照‘请君入瓮’的筹划,我决定,动用裴家执掌西南茶引的号召力,在本地举办一场茶叶品鉴大会。广发请帖,遍请西南六府有头有脸的茶商前来。”
叶湘怡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夫君的意思是,借此茶会,吸引苏杭那边的茶商,暗中前来观摩、甚至是...偷师学艺?”
“嗯。”裴俞风颔首,“盛会之下,鱼龙混杂,正是他们暗中探查的最佳时机。”
叶湘怡微微蹙眉,带着一丝疑惑:“茶会...我依稀记得幼时也曾随父亲参加过,盛况空前。只是,后来似乎许多年都未曾在办了。”
这话问出,车厢内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裴俞风的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夜色,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漠。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西南、江南、闽南和江淮并称三南一江,皆是天下茶叶丰饶之地。每个地区都有一家执掌茶引,协调各地的大商。西南之地,便是我裴家执掌。这茶会,最初是我父母为了联络西南各路茶商,互通有无,品鉴新茶,共促发展而首创。”
他的声音到这里微微顿住,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
叶湘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微微揪紧,下意识的伸出手,轻轻附上他放在膝上的手背,柔声问道:“是不是...因为爹娘的离世?”
裴俞风反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心,力道有些紧。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常,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可那字字句句却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他们...就是在十年前的茶会,离奇去世的。那时,我十岁。”
叶湘怡到吸一口凉气,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之后,裴家动荡,全赖祖母手段强硬,才稳住家宅与生意。又过了三年,我十三岁便在祖母的教导下,慢慢接手裴家若大的产业,直至今日。”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一直未曾再办茶会,是因为,我对十年前的记忆,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随即,裴俞风转过头看向叶湘怡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清晰的映着他的身影。
他接着说道,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绝:“但裴家需要发展,我不能,永远困于过去,停步不前。”
叶湘怡仰头望着他,清晰的看到他眼底深藏的痛楚与超越年龄的坚毅。
她用力握紧他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明白了,此次茶会,我定会竭尽所能,助你促成。”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紧了拳。
这不仅是为了叶家,也是为了他。
裴俞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更紧的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马车在夜色中平稳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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