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窗户纸

此时县衙已经没什么人了,只留看守衙差。

“你们县令呢?叫他出来。”秦阿四,不对,现在应该叫他秦淮之,他隐姓埋名只是为了过简单日子,而不是让别人站在他头上打杀他的朋友。

既然要亮明身份,那就闹个底朝天吧。

“你是谁?”看着面前的人一副大模大样,还带着一群人,怎么看都像是来挑事的。

“我啊,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的人行不,别墨迹了,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既然沈沉没事,秦淮之倒也轻松起来了,他拍了拍那衙差的肩膀,活脱脱一个地痞流氓。

那人倒是软硬不吃,蹙着眉道:“县令大人已经回府了,有事你们自己找去。”

他想着,不在县衙里闹事,也不算他渎职是吧。

“阿炤,你去请县令大人吧,注意是请哦。”秦淮之转头对阿炤说道。

“那我们先进去等吧。”随即上了两个人将那衙差架着挪开了位置。

大喇喇地坐在了县衙正堂。头顶挂着牌匾,金粉写就“明镜高悬”倒显得有些讽刺了。

那挺着个将军肚的县令没一会就施施然迈进门槛,面带愠色,倒是有些作为官员的姿态。

但是遇上秦淮之那必然是要铩羽而归了,以势压人他算是鼻祖。

张县令看着坐没坐相的秦淮之,正欲发作,瞅见他身后一群器宇不凡的护卫时,滋生了些退意。

心里一沉:“这群人一看就是练家子,看来是有备而来!”

他先好声好气问道:“各位大侠是打何处来的。”摸着圆肚,满脸算计,颇为狡诈。

“大胆,七品县令怎敢如此和侯爷说话,跪下!”身旁阿炤深谙仗权欺人的套路,厉声喝问道。

秦淮之暗叹:“孺子可教也!”

张县令先是慌了神,竟连退两步,双腿一软,浑身颤栗。

秦淮之看到此处便轻笑出声,他见过敌军被刀架在脖子上依旧无畏,也见过虽然大军压境,敌阵慌忙但不退。

倒还没见过被一句话就吓破胆的,这要是让别国知道大沂的士大夫都是这般德性,还不得被笑话?

片刻,张县令镇静了些,壮着胆子道:“空口白牙,如何证明?”

他现在既希望秦淮之真是侯爷,又不希望他是。毕竟七品县令可能一生都不能仰望到侯爵的身姿,而侯爷一句话,便能让他直上青云,自然是欣喜。

但看来者面色不善,更像是来找事的,更让他慌乱。全凭贵人一句话,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罢了。

秦淮之也没有和他多扯,随手将玉牌丢在张县令的面前,砸在地上时,发出一声脆响,也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心头,不由虎躯一震。

“现在,带我去找沈沉!”秦淮之已经有些不耐了。

这一刻,他才彻底展现出作为权贵的凌人气势,张县令甚至不敢直视秦淮之,没办法,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大抵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总有人会来制裁他们的,现在秦淮之来了,人人当自危。

小城乃至整个洛阳的平静即将被打破,注定有人要开始搅动风云,至于河底的污泥翻涌,必然是被炽热的太阳灼烧,黑暗将暴露在默默黄土上,承受人的口诛笔伐。

……

沈沉现在还未睡,经过他的坚持不懈,百折不挠,终究是和对面那不善言辞的老兵唠上了。

据说是他戍边十年,因伤返乡,家中仅于一老母也在三年前病死了,本有一祖宅和几亩薄田,却被官府抢占,便与县衙起了冲突,就以干扰官府公务抓了起来。

不知真假,沈沉也不好评价,所以他决定顺便让方南州查上一查。

既然都得罪了,那就一次性得罪个狠吧,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怕。

哼着小曲,算算日子,起码要再熬上大半个月,还有秦阿四也得要两个月才能回来。

忽然他起身,似乎听到了熟人的声音,嚣张中带着几丝不羁。

秦阿四?

他疑惑得紧,难道秦阿四犯啥事了,也被抓了?不对,他估计已经出洛阳了。

正思索着,乌压压一群人遮住了微弱的烛光,为首的人沈沉认得:“秦阿四,你来干嘛?货还没拉完呢!”

沈沉看得见秦阿四眼底的阴翳,与五年前他带着小白上门如初一辙,脸色阴沉,有种难以排解的忧郁,二十多的年纪却有着淡淡的沧桑。

那时沈沉不愿意收小白,秦阿四也是占很大一部分原因的。

就秦阿四当时那模样,怎么看都是拖家带口来追债的,不吉利,对于沈沉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人来说,太不吉利了。

“沈——沉——”似从地狱来索命的冤魂一般,吓得他一激灵。秦阿四也不知道抽什么疯,跟叫魂似的。

“没点眼力劲?快放人出来啊。”阿炤很狗腿地对县令说道。

县令点头呵腰地应了,随即对那衙役怒喝一声,让他赶紧拿钥匙来。

沈沉出来之时,已是午夜,城中早已熄了灯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秦阿四心情大好,勾着唇角说道:“诸位散了吧,明天我们再算算总账!”

“对了哦,看好你下面的人,别说什么不该说的。”秦淮之补充道。

县令一听,大惊失色,既然要算账,首先遭殃的不就是他吗?小小县令,在大人物面前犹如蝼蚁。

当即就想跪下谢罪,可是秦淮之丝毫不给面子,领着一群人就走了。

他慌乱地招来了人:“你……你快去,找罗大人!平安侯爷来了,带走了沈沉!”说罢,浑身瘫软,靠随从扶着返回县衙。

回家时,两人都揣着心事,一夜无话,各自回寝安歇,但估计都没睡好觉。

次日一早,等秦淮之将白粥端上桌,两人对视之际,秦淮之先开口了。

“咳,连中三元?台院侍御史?沈沉?沈衔青?你挺威风啊。”秦淮之坐定,冷笑一声,环着胳膊。

沈衔青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最后一层窗户纸都扯干净了。

看着秦阿四手上玩弄着的玉牌,沈衔青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藏得挺也深啊。”沈衔青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他现在也没兴致去呛秦阿四两句了,他想着陈老爷的事该如何收场,本来方南州查明真相,按程序上报,自会有人来收场。

但是秦淮之要介入的话,事情可就复杂了。

他们俩其实在朝中树敌颇多,先不说秦淮之,光是他自己,就是一个能得罪人的狠角。

御史这活,本就行弹劾之职,许多官员都唯恐避之不及,关系要么不咸不淡,要么是被他弹劾过的,自然是怀恨在心,可能想着暗戳戳捅他一刀。

而且他和言官的关系也不太好,同属一个部门,各中矛盾也是不少。

怎么说呢,在他朝中可能就是属于孑然一身,四门楚歌的存在。

秦淮之……算了,他才是任谁都想骂两句的存在,包括沈衔青自己,也上过几次折子弹劾他。

哎,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

所以秦淮之最好是别介入这事,全权交于方南州去做。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吃完了早餐。

饶是在京城见过大风大浪的沈衔青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局面。

所以万里山河,波澜壮阔,怎么就这么巧,相聚在怀由这个小城了呢。

秦淮之此时内心也不平静,尽管面上不显,那也算他装得好。

他细细回忆,倒是想起他和沈衔青是有些交集的。

崇仁十四年,秦淮之领兵平乱去了。

但那群文官依旧是对他深恶痛绝,抨击他的折子多如牛毛,他倒是无所谓。

不过沈衔青弹劾他的那道折子倒是印象深刻。

其他人都说他年轻,不能担此重任;权利过大,不利国家稳定吧啦吧啦的。

当然他心胸宽广,对这些话任之听之的态度,反正他那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征途。

只有沈衔青攻击他的学问不高,这个角度是他没想到的:嘿,我是武将!我又不科举,你骂我这个?

他觉得沈衔青在无理取闹,当然折子还说需要提高武将的文化底蕴,提高军队的素养……任他宽宏大量也是忍不住了。

他立马想写封折子为自己辩驳,挑灯夜读,从枯燥文书里引经据典。

那时候他真的恨得牙痒痒,他看了沈衔青的文章,不可否认,字字珠玑,直插秦淮之的心口。

这时他才发现:和文化人吵架真他妈累,等我回京,给他套个麻袋揍一顿!

最后那折子还是没有递上去,因为阿炤在为他磨墨时,看了内容,不忍地说:“将军,术有专攻,咱不掺和行不。”

一阵叩门声响起,将秦淮之从当时帐内烛火通明拉回了现在的晨光熹微。

却见沈衔青对他微微挑眉,道:“我猜是罗文仲,效率挺高。”

“所以……你是怎么和陈家扯上关系的,以前不是口绽莲花的,现在任人摆布了?”

秦淮之没有管外面富有节奏的敲门声,而是就着鸟语花香,明媚阳光和沈衔青唠了起来。

“这不是他那个儿子吗,和小白同年乡试,没中,来找我当他的老师,我不愿意。”

说白了,还是陈家老爷小心眼,觉得自己有点家产,攀上了关系便有恃无恐,想以势压人逼他就范。

“没那么简单吧。”秦淮之眯了眯眼,罕见地露出了精明的神色。

“就那罗文仲,我之前弹劾过好几次,但苦于没有贪污受贿的证据,这次让我抓到了,能放过他?”

沈衔青先前就觉得罗文仲这人私下不干净,可是弹劾他的折子如石牛如海,了无音讯,可见其背后关系之硬。

秦淮之笑着打趣道:“你不是被薅职了吗,还以为自己是御史呐。”

“你别一气之下给罗文仲他们定了罪,让方南州去调查,你别表态。”沈衔青叮嘱道。

秦淮之有些懵,虽没有摸透个中深意,但也应了。

就这么喝着茶聊着天,就快正午了。

至于聊什么,聊当年考场意气风发,少年书古今史,论国家事。聊地方人情,江南水乡,吴侬软语,连绵的小雨。

谈铁马金戈,百万雄师,战场上的血泪与情。谈大漠戈壁,孤烟落日,说不出的壮阔。

他们本该各司其职,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熠熠。

无论是饱读诗书的沈衔青,抑或是常胜将军秦淮之都不可能囿于方寸土地,天下才是他们大展身手的地方,合该以笔,以剑闯荡出太平盛世。

可是微风拂过,小雨哗啦,吹散了他们的过往,洗刷了他们往昔的骄傲,以秦阿四和沈沉的身份相遇,倒也不失为一种缘分。

最后,秦淮之问:“你还想回去吗?”

说这话时,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他知道沈衔青备在朝廷受排挤,他和户部贪污一案无人为他上书辩解,证据确凿,有口难辩。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家贫如洗,两袖清风。

可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把这个异类赶出京城。

这样的朝廷,黑暗腐朽,他怎会愿意再回去。

之所以说他是异类,因为他科举出身,自然而然被归为文官势力。

但本该沆瀣一气的文官集团,却因为沈衔青的到来,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会屈从于所谓的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他在浑浊朝堂中我行我素,只做自己认定的事情。

独行其道,即使一路上艰难险阻。

这就是沈衔青,不好拿捏,那就只能毁掉了。

过了许久,沈衔青低笑一声:“回不回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唉,不聊了!那谁还在门口候着呢,阿炤,让人进来吧。”秦淮之拍了拍黑色短打,站起身来。

罗文仲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对着秦淮之就是行了一礼:“下官拜见侯爷!”

“等很久了吧。”

“不久不久,您事务繁忙,小人在此候着也是应当,您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忧国奉公,自是我辈楷模!”

秦淮之当场愣住。

京城纨绔他位列榜首,什么逞性妄为、人品败坏都能往他身上套。

虽然他什么都没干,只是不爱读书而已。不过有人忌惮将军府的兵权和一家两将的势力罢了。

现在有人这么夸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料沈衔青轻笑出声。

“崇仁十年立春时分,你上了一折《劾平安军风纪》,虽说是论军队风气,可通篇暗讽秦淮之,罗大人可还记得?”

这话一出,在场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罗文仲忙磕了几个头,努力为自己辩解。

秦淮之冷笑:“本侯倒是不知道罗大人有如此本事。”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顺势而为,墙倒众人推向来是罗文仲的行事路子,不料今日却失手了。

“哦,忘了,你今日为何而来?”

“如果是为了沈沉的事来的,那便回吧,本侯没这么大势力能干预这些事情。”

“下官岂敢?这不是侯爷屈尊降贵来这,未能早些来迎已是罪过。”要说脸皮厚是真厚啊,罗文仲一脸谄媚的笑着。

罗文仲想着,其他事情都好办,得先把秦淮之这尊佛给哄好了,不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至于方南州那块硬骨头动些关系,也就糊弄过去了不是?

“天色也不早了,本侯就不留你吃饭了。阿炤,送客!”秦淮之手撑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带笑意,但眼底的冷淡却是不加遮掩。

罗文仲就这么被强硬地请出了院子,愁容满面,若不是为官多年,喜怒早就不易显于色了,估计能当场哭出声来。

先不说为京官时的勾当,就这几年的知州,私囊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不明不白的东西,要是查起来的话……

罗文仲一回去,就兵荒马乱地写了几封信,派几个小厮送去京城。

他抬头望天,风和日丽,却不知云层上是怎么样的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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