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暖春阁时,已是傍晚时分。
房间里,阿肥饿得满地打滚,看到允鹤进门,登时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过去抱大腿:“你怎么才回来,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啦!”
它不等允鹤回话,爬上他的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允鹤一巴掌把它打下去:“没有东西。”
“吃的没有,好玩的东西也没有!”阿肥脸色臭起来,背对着允鹤蹲在角落里,忿忿道,“你丢下我出去玩了一天,一点东西都不给我带。可怜我又累又饿,在房间里眼巴巴等了你一整天!”
“生气了?”允鹤走过。
阿肥哼一声,屁股上的三根翎羽一翘一翘。
允鹤忍笑弯腰将它拎起来:“真生气了?”
“哼!”阿肥扭过脸。
允鹤故作惋惜道:“好,那一会我去吃浑羊殁忽,不带你去。”
阿肥马上转脸过来:“吃什么,吃什么?”
允鹤把他放在案桌上:“没什么。你继续去墙角那蹲着罢。”转身作势要走。
阿肥一个飞扑上前,搂住他的后腰,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我要去!”
允鹤笑了,伸手把他揪起来,放到自己肩头上,边下楼边问:“药送了没有?”
阿肥道:“送了。”
“药的用途,你可都细说了”
“没耐烦说。”阿肥着急要吃的,不住催促,“那刚说的那什么羊什么的,去哪里吃呢?”
允鹤有意逗它:“那道是长安时下名菜,贵得很,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的要吃?”
阿肥听他改口,顿时恼火了,呼喇一声飞落地面,气鼓鼓道:“你到底吃不吃。”
允鹤摇头:“不吃。”
阿肥眯起眼睛:“当真不吃,我便发火了!”
允鹤蹲身下去:“你待要怎么发火,我瞧瞧看。”
阿肥后退两步:“你……”忽然一个仰躺倒地,在地面上不住翻滚,“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它嗓门又大又亮,很快吸引了一些行人驻足。
允鹤一面笑着与人解释:“这是腹语,我们表演个节目,诸位感兴趣的欢迎明日再来……”一边飞快出手,揪起阿肥的翅膀,压低嗓门道,“为顿五谷杂粮耍赖,丢仙了啊,走了!”
阿肥气呼呼:“我不管!我又没成功渡劫……”
允鹤又气又好笑:“你如此轻易就贪恋红尘,能渡劫成功才怪。”说归说,他终是带着阿肥,迈进了全长安城最大的馆子,颇为心疼的付了银子点下那道长安名菜。
足等了半个时辰,这道由宫廷流传到民间的浑羊殁忽,终是做好了。
三人抬着的一只烤羊被端了上来,旁边配了把银刀。
能点这道菜的人,非富即贵。
店小二麻利的用银刀剖开羊腹,将里面燖去毛及五脏,酿以肉及糯米饭,五味调和的全鹅取出来,又及时送上五色酱料,然后命人将羊撤去。
阿肥眼巴巴看着一只烤全羊被带走,忍不住叫道:“他们怎么把我的羊拿走了,我还一口没吃!”
允鹤捏住它的嘴:“这道菜之所以奢侈,便是因为要以一整只羊来配。把鹅藏于羊腹,只取了羊肉的鲜味,羊却是不吃的。”
阿肥看了看桌上剩下的一只鹅:“可是我想吃羊。”
允鹤取银刀将鹅肉切下一片,蘸满酱料,放进嘴里:“好吃!”又切了一片。
阿肥忍不住,扒过去:“我也要,我也要吃!”
允鹤边给它切肉,边道:“明日,我要去一趟黑市,你仍在暖春阁里等我。”
阿肥听说,顿时黑脸:“我也要去!”
允鹤补充道:“我会叫人准时一日三餐送房间里。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蟹。”
阿肥迟疑了,问道:“几只?”
允鹤伸出两根手指:“两只?”
阿肥摇头:“三只!”
允鹤笑起来:“好,就三只!”
当夜,乌云蔽月。
九成宫深处,阴风卷起,纱帷飘扬,烛火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忽明忽灭。
身着十二章纹绣衣之人笔直立于殿内正位处,背对殿门。旁边几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遮去了容颜,垂首而立。
其中一人手捧着托盘,上面是一块铜鼎的碎片。
“炼魂失败了?”着十二章纹绣衣之人沉声问道。
黑衣人道:“原本进行得还算顺利,但中途忽然杀进来两个人。玉姬以身炸裂了炼魂鼎,估计是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哦,这么说,所有人都死了?”
另一个黑衣人道:“恐怕未必。今早传出冰窖坍塌的消息,我带下人下去看的时候,发现现场已经被处理过了,而且并未发现玉姬的尸体。”
“你的意思是玉姬还活着?”
黑衣人道:“说不定是杀死玉姬的人还活着。”
身着十二章纹绣衣之人微微侧首:“我倒也好奇,黑蛰,究竟是谁杀了玉姬?”
叫黑蛰的黑衣人道:“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仍是少年,另一人手上拿的刀好像是昔日名将苏定方的青龙纹长刀,依着容貌身形,应该就是龙武卫禁军统领晁风,晁云起。”
身着十二章纹绣衣之人轻“哦”一声:“是吗?左金吾卫苏将军。”
其中一黑衣人出列,禀道:“手持青龙纹宝刀的,应该便是晁风。”
身着十二章纹绣衣之人点了点头:“那论官阶,你低了他一节。不妨,待下个月秋闱比武,龙武卫禁军统领的位置,就该易主了。”
秋日清晨,空中带着几分凉意。几片梧桐叶被风吹走了,暖春阁前头,几只候鸟停在树上歇了歇脚,又呼喇一声,全部飞走。
阿肥成功在允鹤的床上占了一席之地,用张薄毯卷成个窝,此刻仍在梦中。
允鹤已经出门了。
他今天的目标是长顺街后巷的黑市。
当他走进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就发现,黑市,其实并不黑。它本身也并不叫作黑市。
它是由官家亲自开辟选出的一块地,里面不仅干净,而且并不喧嚣。地上用红漆画了或大或小的方格,又有搭好的台子、雨棚等物。真正要做买卖的人均是一大早来排队取了筹子,对应分到各个方格内,不吵不闹,井然有序。
按《唐律疏议》买卖人口须得双方自愿,又抑或是被卖一方是贱籍。故而要被卖出的人口不论男女,头上均插个草标,站在路边,表示自愿。
黑市往来的人不多,偶有一些大户人家的管家过来招几个杂役,装模作样的捏开那些人的嘴巴,看看牙齿,捏捏胳膊。若看得合适了,便有人牙子自遮阳棚里头走出来跟他们谈价钱。
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允鹤走在这黑市里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么走着,他根本分不清哪些人是被诱骗拐卖来的,哪些是自愿的。
长安城内丢失孩童的事件,是普通人作案的几率本身就不大。倘若人真的是被妖物掳走的,妖物掳了人是决计不会放到黑市来卖的。
允鹤一路走马观花,倒不曾看出这黑市到底哪里黑了。
身后,不知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肩头。
允鹤反应灵活,一碰之下,感觉身后物件分量颇重,当即侧身闪避,顺势抬手,将撞向他的事物往侧一推。
只听哗哗作响,肩扛着几大捆长竹竿的少年被推得脚步踉跄,眼看便要歪倒。
允鹤一闪之后,便即站定,看到是个扛着重物的少年,赶紧又伸手一捞,将他拉了回来。
少年一晃之后站定了,将肩上事物放下来,长出口气。
他手脚上的镣铐让他干起活来十分不便。伸手揉了揉肩,他躬身对允鹤行了一礼,似想谢他适才及时拉了一把。
允鹤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是你?”
少年抬头,逆着光,他看到允鹤黑发披肩,一身白衣在初升的晨曦中镀上浅浅的金黄色,便似从天上来。
一怔之下,他抽回手,低头手忙脚乱的拾起地上的竹竿。
允鹤蹲身下去:“你在干什么?我帮你。”他动作利落,将竹竿重新拾起,捆作一捆,却并不交给那少年,只问,“要放到哪里?我帮你拿过去。”
少年摇头,伸手想把竹竿要回来。
允鹤身形微微一侧,笑道:“说起来也巧了,我两次遇见你,你都是在搬东西。”顺势把少年手边的几捆竹竿也一并抱起来。
他一手提起全部的竹竿,一手扶在少年的肋下,将他扶起,直接捋开他的衣袖:“你伤都好全了吗?怎么那么快就出来干活了?我送去的药你可都用了?”
少年点头又摇头,卖力打着手势,似乎十分急切想要回允鹤手上的竹竿。
允鹤看他手上并无伤痕:“你身体恢复得挺快的。”他所给的药膏,确实加了几味仙草,有快速愈合伤口的功效,但也不至于恢复得如此迅疾,“你怎么不多休息几天,这些膏药作用于腠理,表面看起来伤口愈合,却未必能这么快达肌里,还是多调理几天,持续用药的好。”他自顾自的说着,“晁风呢?怎么也不多劝劝你。”
身后,一个粗嗓音喝道:“让你帮忙搭个台子,顷刻就没了影,原来躲在这里偷懒!合该你一世为奴!”那人穿着便服,身量却十分高大,一看便是个武夫。
他快走两步,上前直接飞起一脚,踹向那少年的背心,将他踹倒。
少年扑倒在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正要慢慢爬起来。
那武夫又连踹两脚:“东西呢?你弄到哪去了?”
少年肩胛骨高高耸起,一言不发。
允鹤看得皱眉,上前拦下那武夫的动作:“东西都在我这,原是我想帮他一个忙,你何必动手打人!”
武夫冷哼一声,终究不敢太得罪往来这里的顾主:“你若真好心,便掏银子把他买下来。在这里装菩萨,装给谁看!”
“买?”允鹤诧异,他这才发现,那少年头上也插了一根草标。颇觉意外的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沾的灰,“你要把自己卖出去吗?晁风把你送过来的?他要把你卖了?”
少年急推开他的手。
他想见到他,却又不想让他见到他的狼狈。
武夫冷笑两声:“他本来就是奴才。他爹得罪了杨相国,抄家时候所有男丁均被贬为奴,刺哑了嗓子,入了贱籍。如今他不听话不会干活便可以随意卖出,怎么,你有兴趣?”
身后,忽然有人哑声道:“我有兴趣。这人我要了。”
少年一惊,赶紧回头。
允鹤亦是侧头望去,一看之下,不觉又皱了眉,这说话的不是别人,便是昨日在东市见着那有如鹰隼般的男人。
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后,允鹤眉眼一弯,笑了笑:“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男人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允鹤眨眼:“大侠真是高风亮节,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走。”他回手,搭住少年的肩头,“不过今日这档子事,就不劳烦大侠出手了。这个人,我先定下了。”
少年惊讶的抬头。
男人浓眉略抬了抬:“你?”
允鹤眉眼带笑:“对,就是我。凡事求个缘法,我与这位小兄弟投缘,想把他留在身边当小弟,相互照应。”
男人漠然道:“然则你看上的东西,我也看上了。我还刚好带了银子。”
允鹤淡淡而笑:“大侠难道看我不像有钱人?”他嘴上说话,心里却有点发虚,今早出门,他本不打算买什么东西,确实也没带多少钱在身上。
武夫冷道:“我不管你们这里谁看起来像有钱人,我只认银子,二十两,分文不少。”
允鹤暗里出了口气,二十两,他恰恰是有的。没想到这里买一个人价格如此低廉,竟比一顿精致的饭钱都少。迅速从钱袋里抽出张银票:“二十两,银货两讫。”
男人眯了眯眼睛,忽道:“我若多出三倍价钱呢?”
允鹤拽着那少年的胳膊:“什么意思?”
武夫没有接他的银票:“自古买卖,价高者得。”
允鹤皱了皱眉:这里人虽不多,毕竟也是集市,没道理直接动手抢人。
沉吟片刻,他抬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将赤鲛珠取下,贴身收好,把簪子递给武夫:“我若用簪子抵呢?”
他将簪子迎着晨光照过去。晨曦初起,璀璨的光芒凝汇在他手中的玉簪上,玉簪上所雕的白鹤及红梅马上闪露出柔和的华光,宛如瞬间活了一般,灵鹤夜舞,寒梅乍放。
这下,纵再不识货的人也可以一眼看出,这支白玉簪,不是凡品。
身后,那少年忽然出手,夺过他的玉簪,小心握着重新放回他的掌心,轻摇了摇头。
“没事。”允鹤朝他眨眨眼,又对那武夫道,“换不换?”
武夫不作声,抬眼望着对面的男子,脸上已有动容之色。
允鹤继续追问:“我以仙鹤衔梅白玉簪与你换人,如何?”
武夫眼里亮着光,咽了口唾沫:“这位爷,我瞧这簪子不错……你是不是考虑一下……”他说得小心翼翼。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咧唇一笑:“很好。既是财路,我自然不会断了你的。簪子不错,你收了便是。”又出手狠狠揉了下少年的额头,阴仄仄的说了句,“我记得你了。说不定有天你会主动来找我。”
允鹤伸臂将他的手挡回去,淡而疏离的一笑:“我觉得大侠你这个习惯不太好。未经允许,私下碰我的人,这样不太合适。”
男子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看了眼那武夫,却是对允鹤说道:“我出不起这样的价格,告辞。”冷着脸往前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有意撞了下允鹤的肩膀。
允鹤不动声色,弹了弹肩上本就不可察觉的微尘,将白玉簪递给武夫,伸手道:“钥匙。”
武夫自腰间大串钥匙中挑出两把,又在一大叠契约中抽出其中一张:“拿好。”
允鹤接过钥匙,契约却连看也不看扬手便撕碎了。
少年一惊,抬眼望向他。
允鹤将他的手脚镣铐打开,随手丢了钥匙。
镣铐落地的瞬间,少年习惯性的活动了下手腕,才发现允鹤也正垂眼看着他。
“你自由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眉眼间的笑意如雨后乍现的虹。
少年浑身一震,整个人仿佛被这句话灼了一下,低头捏住自己的手腕。
镣铐是生铁打造的,天长日久,又锈了起来,即便戴的时间不长,手上也早已磨破了。铁锈扎进伤口里,来回摩擦,呈现出一层难看的黑。
“这个东西戴着很疼罢?”允鹤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锁链。
少年回过神来,发现允鹤正盯着他的手腕在看,有些自惭形秽把衣袖拉下来,盖住上面的伤痕。
允鹤已收了目光,爽朗的笑了笑:“没事,我那还有好药。”想了想,问道,“你最近可有什么去处没有?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找的?”
少年咬唇,轻摇了摇头。
允鹤拉住他走出几步:“我适才那些话都是说着玩的,你不要有压力。什么当小弟之类的都是我随口乱扯,我纯粹是想帮你个忙而已,你若有好的去处,我便送你去。你若暂时没有,先跟着我也行。咱们也可以交个朋友。”
朋友……少年反复咀嚼着着两个字,抬头。
巧逢此时,允鹤朝他伸出一只手:“你若愿意暂时跟着我,便与我击掌。刚刚那人,看起来不似什么好人,你留在我身边会安全许多。”
少年颤抖着出手,与他手掌互击。
“好,那你便暂时跟我走了!”允鹤笑起来,一牵他的衣袖,“走吧。”他反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我看你衣服穿得挺少的,先披我的衣服。回头到了成衣铺,我们再挑几件好看的。”
“哦,对了,我还有一只会说话的鸟,它话很多,长得也很胖,你若听到它说话的时候不用害怕,他也没多大本事。”
允鹤边说边笑。
少年抬眼,迎着阳光,他忽然觉得,如果秋日的阳光还不够温暖,不够惠泽人世间每一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那么眼前之人的笑容,就一定可以的。
他低眉,抿起嘴角,慢慢的笑起来。笑容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梨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十年前,他给了他温暖,十年后,他又给了他自由。
他忽然发现,他总能给他最好的,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他一步一步,跟在允鹤身后,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无边雪地,白茫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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