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暖炉烘烤,龙涎香沉凝。承平帝李衍端坐御案之后,冕旒玉珠低垂,掩去大半神情,只有指尖划过奏章的细微声响。
听闻谢朝、李沉渊、魏央三人联袂求见,且有“惊天要案”启奏,他搁下朱笔,目光如深潭般投向殿门。
“宣。”
三人肃容入殿,行礼如仪。谢朝立于最前,肩头官袍的破损与干涸血迹,无声诉说着此行艰险。他背脊挺直,直视御座阴影。
“谢卿,”李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在谢朝肩头短暂停留,“有何惊天要案,需你三人同来?”
“启禀陛下!”谢朝声音沉定,带着边疆磨砺的力度,“臣奉旨查办前任大理寺少卿周明遇害一案,历经艰险,终获铁证!此案不仅牵涉剧毒雁门沙之炼制窝点、私开矿藏、更揪出盗用军械转运渠道、户部官员监守自盗之巨蠹!其罪行确凿,证据如山!人证物证,俱在此处,臣冒死呈于御前!”
他将整理好的核心证据摘要与沈十遇誊抄的关键账目副本双手奉上。他刻意避开了萧家与谢思白的直接关联,只强调眼前大案。
“呈。”李衍声音依旧平稳,无形的威压却悄然弥漫。
内侍将卷宗账册置于御案。李衍并未立刻翻阅,视线如鹰隼锁定谢朝:“谢朝,你所奏之事,私开矿藏、盗用军械、户部贪墨,桩桩件件皆动摇国本!更兼剧毒‘雁门沙’……此毒重现于世,危害社稷!你,可有十足把握?”
“臣有!”谢朝斩钉截铁,“寒山矿场,已由大理寺缉凶司查抄,人赃并获!炼制之雁门沙,其特性阴毒,无色无味,可混入药剂,杀人无形!此毒样本、炼制器具、及现场抓获之匪徒口供,皆在卷中!此乃动摇国本之毒瘤,臣恳请陛下,即刻铲除!”
李衍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叩。他翻开账册副本,目光扫过那些被朱笔圈出的、属于吴有德的潦草签名和触目惊心的虚高损耗数字。殿内落针可闻,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
魏央适时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平稳:“陛下,臣在秘书省核对旧档时,察觉户部北境军械转运账目存有重大疏漏,故请户部沈十遇员外郎协同详查。沈员外郎心细如发,于浩繁卷帙中揪出此等硕鼠蛀痕!吴有德利用职权,伪造损耗,夹带私运特殊矿石,更虚报巨额药材采购,中饱私囊!铁证凿凿,请陛下御览。”
他指向那块冰冷乌黑的矿石样本。
李沉渊亦上前,声音沉凝有力:“父皇,此案牵连之广、危害之深,令人发指!谢少卿为求真相,亲赴险地寒山,牵动旧伤,九死一生!所获证据,环环相扣,无可辩驳!涉案主犯吴有德,现已被押入大理寺诏狱。儿臣恳请父皇,明正典刑,深挖余孽,肃清毒源,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李衍的目光从账册移开,掠过魏央冷静的脸庞,李沉渊坚定的眼神,最后回到谢朝身上。
那年轻将军肩头的破损,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双酷似其父、此刻燃烧着执着与疲惫火焰的眼睛……
一切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拿起那块矿石,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他摩挲着粗糙的表面,动作缓慢而沉重。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终于,李衍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雁门沙……混入药剂……杀人无形……”他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目光深邃地看向谢朝,“此毒……当真如此阴诡?”
“陛下明鉴!”谢朝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分量,心头一紧,但仍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此毒特性,卷宗内太医署仵作已有详述,前药铺掌柜亦因此毒殒命!乃祸国殃民之剧毒!必须根除源头,严惩主谋!”
李衍握着矿石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殿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一根弦即将崩断。
“父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传来李琼玖清脆又带着点娇嗔的声音。她像只轻盈的蝴蝶般闯了进来,无视了压抑的气氛,径直跑到御案旁,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却又巧妙地带着一丝担忧。
“父皇!您看奏章累了吧?女儿给您炖了冰糖雪梨羹润润喉呢!”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殿下跪着的几人,尤其是谢朝惨白的脸色。
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诧和关切:“哎呀!谢少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伤又重了?”
她转向李衍,摇着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娇憨的恳求:“父皇!谢少卿他们查案多辛苦啊,还受了伤,肯定是有天大的要紧事才一起来见您的!您快看看他们带来的东西嘛!早点把那些坏蛋抓起来,长安城才能安稳,您也不用这么操劳了呀!女儿看着都心疼!”
李琼玖的出现和她这番看似无心、实则句句戳中要害的撒娇劝解,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凝重。
李衍被女儿摇着胳膊,看着她娇憨又隐含关切的小脸,再看向殿下几个或带伤或隐忍的年轻臣子。
尤其是谢朝那强撑着的、酷似故人的倔强模样……
方才那股因触及隐秘而产生的无名怒火和帝王猜忌,在女儿娇憨的心疼和诉求面前,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帝王的决断。
他轻轻拍了拍李琼玖的手,声音低沉,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威严:
“传旨。”
殿内所有人心弦紧绷。
“户部主事吴有德,罪证确凿,即刻移交大理寺诏狱,严加审讯!一应涉案人等,无论涉及何部何衙,严查到底,绝不姑息!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此案!务求水落石出,肃清毒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殿下众人,最终落在谢朝身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凡有阻挠、包庇、隐匿证据者……以同罪论处!”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殿中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如释重负。
压在心头的大石,在这一刻,终于被撬动。
巨大的精神重压骤然卸去,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和肩头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谢朝的意志堤坝。
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眼前天旋地暗,意识迅速模糊。
“谢朝!”魏央离他最近,在他身体倾倒的瞬间,闪电般出手,一把牢牢扶住了他的胳膊。
入手处,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滚烫!
李衍也看到了谢朝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骤然软倒的身体,眉头紧紧蹙起,方才压下的某种情绪似乎又翻涌上来:“谢卿?”
“启禀陛下,”魏央支撑着谢朝几乎完全失去力气的身体,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急切,“谢少卿寒山查案,牵连旧伤,虽侥幸得救,然伤未愈,连日殚精竭虑,恐是伤口恶化引发高热惊厥。臣恳请陛下准其即刻告退诊治!”
李衍看着谢朝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那酷似谢思白的眉眼此刻只剩下生病的脆弱。
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准。赐金疮药与退热散,着太医院院判亲自去谢府诊治。谢卿……务必好生将养。”
“臣……代自然……谢陛下……”魏央代替昏迷的谢朝谢恩,半扶半抱着他,与同样忧心忡忡的李沉渊一起,迅速退出了这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角力的紫宸殿。
殿内,只剩下承平帝李衍一人,对着御案上冰冷的矿石和卷宗,久久沉默。
李琼玖乖巧地站在一旁,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
冕旒的阴影下,无人能看清这位帝王此刻脸上,究竟是深沉的思虑,还是被那身影勾起的、深埋心底的波澜。
谢府,谢朝的房间。
药味浓重,但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谢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颊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他烧得厉害,昏睡中眉头紧锁,嘴里含糊地念叨:“父亲……”“证据……”更多是痛苦的呻吟。
老仆长青守在床边,不停换着谢朝额头上的冷帕子,急得搓手:“烧这么烫,伤口怕是要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冷风。
魏央裹着寒气进来,手里拎着食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脚步很快。
“还没醒?”他声音有点干,目光落在谢朝通红的脸上。
“魏公子,您可来了!”长青像见了救星,“一直烧,药都喂不进去……”
魏央没说话,把食盒放桌上,走到床边。他伸手试了试谢朝的额头,那滚烫让他手指一缩。
他转身打开食盒,拿出温着的药碗,没看旁边的粥。
“扶他起来。”魏央对长青说,语气不容商量。
长青连忙小心地托起谢朝。魏央舀起一勺药,凑到谢朝嘴边。
谢朝被苦味刺激,无意识偏头躲闪,药汁流到下巴。
魏央眉头都没动,直接用袖子胡乱擦掉,动作有点粗。
他又舀一勺,这次另一只手直接捏住谢朝下巴,力道不轻,迫使他张嘴。
“咽下去!”魏央声音压低,带着命令式的烦躁。
下巴被捏疼,也许是那命令起了作用,昏沉中的谢朝喉咙动了动,艰难咽下一口药。
魏央不管他的呛咳和抗拒,一勺接一勺,硬灌下去大半碗。
突然,谢朝眼皮颤动了几下,竟微微睁开一条缝。他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似乎认出了近在咫尺的人影。
“……魏……央?”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
魏央动作猛地一顿,捏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他飞快地扫了谢朝一眼,见他眼神很快又迷蒙起来,显然并未真正清醒。
“长青,”魏央没回头,目光仍锁在谢朝脸上,声音冷硬,“出去。把门带上。”
“啊?可是公子他……”长青有点犹豫。
“让你出去就出去。”魏央语气更沉了几分,带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感,“我看着他。”
“……是,是。”长青不敢再多说,连忙放下谢朝,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小心地关好了门。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魏央看着谢朝又陷入昏沉,眉头紧锁,呼吸滚烫急促。他沉默了片刻,才重新舀起一勺药,再次捏开谢朝的嘴。这次他手指的力道似乎下意识地收了些。
“咽。”他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好像没那么冲了。
谢朝无意识地吞咽着,偶尔呛咳。魏央皱着眉,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仔细擦掉他嘴角的药渍。
药终于灌完。魏央松开手,看着谢朝被捏得有点发红的下巴,眼神暗了暗。他扯过袖子,这次动作放得更轻,彻底擦干净。
房间安静,只有谢朝粗重滚烫的呼吸声。
魏央坐在床边凳子上,沉默地看着床上昏睡的人。少年将军平日里的意气风发没了,只剩下病弱的狼狈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眉头紧锁,即使在梦里,也像压着千斤重担。
不知过了多久,谢朝在梦魇中挣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爹……为什么……”
魏央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又过片刻,谢朝忽然安静了一瞬,然后像是耗尽了力气,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烧糊涂了的含糊,轻轻问了一句:
“魏央……你……为什么……帮我?”
这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像颗石子,猛地砸进魏央眼里。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复杂难辨,直直钉在谢朝烧得通红的脸上。捏着空药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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