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其人之道(2)

太医诊过脉,起身拱手道:“陛下,公主乃是急火攻心,以致脾胃失和,并无大碍。”

想是揣摩过命他诊脉的用意,又道,“臣可为公主开几副药,调养身子。”

青罗与谢治尘至今未圆房,薛贵妃知情,皇帝心中亦有数,因而俱是未置可否。

倒是青罗坦然拒道:“不必了。”

皇帝闻言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顿了顿,笑着打起圆场:“罗儿与驸马成婚时日尚浅,子嗣不必急于一时。”

谢治尘坐在圈椅中,与青罗隔了张高足雕花案几,听她推说不必,深深望她一眼,偏过头,看向殿外。

王栖恩正引着宫人搬运补品,内侍、宫女鱼贯而入,将大大小小的包裹送进殿中。

薛贵妃起身谢恩,皇帝忙扶她回榻上歇着。

皇帝走后,薛贵妃着人将那包裹逐一拆开查看,遇着可她意的,便笑笑,命宫人另收在一处。

青罗见她还笑得出来,便知她没将遇袭之事放在心上。

原想留下陪她一晚,薛贵妃不允,以为不合规矩,只留她多说了会儿话。

薛贵妃见谢治尘打起门帘出去了,问:“罗儿对驸马有何打算?”

青罗笑道:“母妃不是说,不再过问儿臣与驸马的事么?”

薛贵妃叫她问得一噎,扶额道:“本宫连问也不能问了?”

青罗挨着薛贵妃坐下,如幼时那般倚在她肩头,娇声道:“母妃,驸马虽处处都好,却非儿臣良配,儿臣与他迟早要和离的。”

薛贵妃摸摸她的发:“既如此,不如趁早和离,母妃也好再替你招个新驸马。”

青罗直起身,在攒盒里捡了块蜜饯,喂到薛贵妃嘴边,一面道:“儿臣不急,这回定要仔细挑一挑的。”

薛贵妃张口含了那蜜饯,没好气道:“怎么,信不过母妃的眼光?谢驸马难道不是你仔细挑过的?”

“母妃莫再取笑儿臣啦?”青罗求饶道,“儿臣不过是少时冲动。”

薛贵妃气笑了,“少时?你如今也才长了半岁!”

青罗笑笑,没作声,她可是比母妃以为的多了六七岁。

谢治尘站在廊檐下,原本无意偷听,却不慎听着了。

他只是谢驸马,她与他和离后,还会有裴驸马、李驸马,抑或旁的驸马。

她已将他归入少时的冲动。

长安的冬日萧瑟漫长,便是富丽无匹的昭明宫亦难掩衰颓之意。太液池畔草木凋零,昔日望去一碧万顷,而今却是黑水无澜。

青罗驻足,举目遥望,天际灰白,偶尔划过一两只黯淡的鸟雀。

重生回来的次日,她入宫觐见,也曾在此停留。

彼时她初初洞悉父皇不喜她,只是利用她,将在怡宸殿进食的荔枝尽数呕出,愤怒不甘之余,尚存孺慕之情。

时过境迁,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几时起,她对父皇不再怀有期待,纵使他一再叫她失望,她也不会多难过了。

愤怒,却无可奈何。可她不能袖手旁观。

黄昏风起,她负手立于池畔,身形纤细,石榴红的裙裾当风,飘然似仙子临凡,摇摇欲坠。

谢治尘望着她的背影,绯色的官袍映着苍白俊秀的面容。

他接过薛贵妃命宫人送来的披风,默然上前,自后将青罗裹住,“公主,回去吧,要下雪了。”

青罗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结着披风的系带,想起问:“父皇面前,大人如何遮掩过去的?”

谢治尘面无表情道:“圣上以为臣患隐疾,因此为公主不喜。”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一世他肯重用谢治尘,方才叫太医为她诊脉,当是起了疑,偏还做出一副关心她的模样。

青罗讽刺地勾起唇角,与谢治尘并肩而行,眼角余光落在他绯色的袍摆,心道母妃所言不无道理,她该想想法子,早些与他和离。

他为骗过父皇,可谓煞费苦心,不过这种事,父皇想必不会四处去说。

夹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壁高墙巍然屹立。

风势渐紧,天际彤云密布,今岁的第一场雪快来了。

青罗足下忽地一顿,想到前世她与谢治尘成婚后的第一场雪,亦在今夜。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这一年长安初雪落下的次日,崇宁坊内出了一桩惨事。

大雪封门,食肆跑堂晨起扫雪,甫一开门,便见门前阶下雪地一片狼藉,原该晶莹洁净的雪中,爪印杂乱,遍布拖行痕迹,又稀稀落落地散着些褐布残片,零星血痕,以及形似人骨的骨头。

府衙的衙差前去勘查,原来是夜宿窄巷的老妇人冻死于风雪之中,死后尸首为一群恶犬分食。

衙差在巷弄里找到了头颅,经辨认,乃是张司窈一个弟子的母亲。

这巷弄与天师府隔了两条街。

妇人进城探望其子,因其子外出办差未归,不肯就回去,又无处落脚,便想在巷弄中凑合一晚。

谁知半夜落雪,将她活活冻死。

若只如此,这桩惨事未必能入青罗耳中。

过不几日,又传出张天师弟子意图弑师,未果,当场被诛杀。

其时,青罗尚不知张司窈为人,亦不懂他未经中书门下任命,是受人诟病的“斜封官”,只道父皇亲封他为当朝天师,父皇既器重他,他必是个好人。

如今想想,当中兴许另有隐情。

行至西宫门外,薛虎牵着两匹马,正候在树下。

她来时因挂念薛贵妃伤势,心急如焚,弃车乘马。

府里来接谢治尘的马车也到了。

青罗避开谢治尘,吩咐薛虎去趟崇宁坊,“若见那妇人宿在巷弄里,便送她去客店住一晚。”

想想又道算了,她随他一同去。

阿舅的府邸在崇宁坊,不如就在阿舅府上留宿一晚。

前世阿舅仍在河东道平乱,未回长安,今次不知因何折返,可是生了变故?

这一世许多事变换了轨迹。

“大人先回吧,”青罗想想,还是解释了一句,“阿舅快回来了,本宫去趟永兴侯府,看看府上可有不周之处。”

谢治尘却道:“臣可与公主同去。”

青罗原想坚持叫他回公主府,对上他的眸子,不知怎么,心下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拒绝的话未能出口。

二人上了马车,薛虎驾车一路往崇宁坊去。

入了坊门,青罗便不时掀开帘幕瞧一眼,待路过那间食肆,便叫薛虎停车。

回过头,见谢治尘望着她,笑道:“用过暮食再去阿舅府上。”

谢治尘看出她有事要做,也不多问。

这食肆地方不大,胜在干净。

青罗与谢治尘进来,坐下点了几个菜,菜还未上,遇见个熟人。

仆从打起门帘,杨寺丞踱进门,见了青罗二人,亦是吃了一惊。

青罗见他举步过来,要拜,微一摇头,暗示他不必多礼。

杨寺丞当即会意,只朝她与谢治尘稍稍颔首,兀自坐了近旁的食案。

谢治尘将二人一番默契往来瞧在眼中,执起茶盏,抿了口茶水,似是随口问了一句:“公主与他相熟?”

薛虎去了巷弄里找那妇人,青罗正盯着门帘,盼他复命,迟一瞬,才反应过来他问什么,旋即否认,“见过几面,算不得熟。”

说起见面,她这才记起杨寺丞亦住崇宁坊。

跑堂先上了一盘炙鹅肉,青罗还未下箸,便见薛虎神色凝重地掀开了门帘。

他倒也警醒,一眼瞥见杨寺丞,走过来,放低嗓音,禀道:“公主,外头巷弄里死了个妇人。”

死了?雪还未下,人为何就死了?

青罗放下筷子,起身想去看看。

谢治尘叫住她,抖开披风,长臂一展,将那披风绕至她身后,裹住她,又将系带仔细结好。

青罗垂眸望着他修长的手指,心底有些异样,此刻也顾不上细想。

“还是臣去吧。”

杨寺丞说着,人已往外走。

青罗随后跟出去,门帘一掀,冷不丁灌了一口冷风。

天已黑了,巷弄里更是漆黑一片。

冷风呼啸着穿过耳畔,将雪之夜,犹如亡魂的呜咽。

青罗打了个寒噤,谢治尘拦在她身侧,不许她再往里走,低头对她道:“公主不妨就等在此处。”

青罗点点头,远远见杨家那仆从提了盏白纸灯笼,以便杨寺丞俯身查看尸首。

死在这时,自不是冻亡。

她脖颈两侧有明显的指印,尸首附近无挣扎痕迹,多半是被人掐死后,扔在此处。

府衙很快来人,将尸首抬走。

食肆附近出了命案,食客见好些衙差守在门外,都不敢上前,绕道去了别处。

掌柜心疼一晚的进项,衙差问话,有问必答,只求尽早将人打发走。

“不曾见人进去,这巷子好些年没清理过了,乞丐都不住,只夜间有些流浪犬只,在此歇宿。”

青罗抿了一口茶,暗忖抛尸之人莫不是知晓此处有恶犬出没?这老妇人前世若亦是被人掐死,尸骨无存,便无从查验了。

杨寺丞仍在近旁食案后坐着,如有所思地看了眼薛虎,问:“薛郎君为何会去巷中?”

薛虎抱剑而立,若无其事道:“小的去方便。”

青罗扭过头去,咳嗽一声,薛虎跟着阿仲学得油滑了。

杨寺丞问过这一句便罢,一则此案非他管辖,再则,公主府的护卫犯不上在这将雪之夜,特地跑来崇宁坊掐死一个老迈妇人。

青罗恐他问下去,薛虎招架不住,岔开话题道:“本宫母妃遇袭的案子,可是寺丞主办?”

杨寺丞点头,大赦之事他知晓内情,薛贵妃只是代人受过,却又无法将此公之于众,为薛妃正名,“公主有何示下?”

“不敢,”青罗笑笑,“圣上的意思是严惩,本宫倒以为不如就秉公办理,不枉不纵即可,若是严惩,恐怕又要怪到母妃身上。”

杨寺丞原还琢磨她若要他严惩,如何应对,未料她说出这番话,当即道:“公主明鉴。”

青罗又道:“他们亦是受人愚弄,不明真相罢了。”

是夜宿在永兴侯府。

阿舅长年在外征战,甚少回府,他穷苦出身,又是武人,一向不重享乐,这回倒将府上各处拾掇得像模像样,简直算得考究。

木器上过新漆,窗格糊了新窗纸,内室添置了好些新家什,几间客房、卧房皆装了花罩、帐幔,张挂字画,连书房都布置了一间。

管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阿郎命他将府里好好收拾一番,收拾得不好,唯他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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