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能保住，是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在一片悲声中，我只有心烦意乱，垂首坐在一边等候，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武敏南情况危急，出血不止。婢女们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血腥气浓重不散。

婉儿起身去往一旁的佛龛，跪在观音像前祈愿，将点燃三柱的香虔诚地插进香炉。

香味幽长，驱散了血腥味带来的死亡气息。

我默默合上双眼，能记住的经文不多，凭借仅存的记忆，在脑海中默诵，为武敏南祈福。

即便没有深厚的情谊，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还是让人痛苦到难以忍耐。

又等了好一会儿，有侍女跑出来，“殿下…”

我心头一颤，急忙站起身：“她怎么样了？”

“回禀殿下，王妃度过了难关。”婢女眼中带泪，声音颤抖。

武敏南意识不清，我看过她后，在府中的清净处安排婉儿住下。然后命周通快马加鞭，赶上李隆基，随他一同前去接李灵仙，一路暗中监视他的言行。而后又将照料武敏南的婢女们以及厨房涉及饮食的仆人们一一问过，直折腾到晚上，也并未查出异常。

我回到婉儿的住处，想休息片刻。虽然身心俱疲，可就是难以入睡。

翻来覆去如同躺在钉板上，我索性跳下地，走出内室。

烛火通明，婉儿呆坐在书案前，不读书，也未习字，只是双眼茫然看着远处，痴痴出神。她素来爱惜时间，不肯浪费分秒，如今却似垂暮之年的老者，苦苦熬耗着时间。

直到我走至跟前，她才惊觉。“殿下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我在她对面不远的椅子上坐下。

“王妃的事已上禀陛下，陛下震怒，命张氏兄弟来彻查。”婉儿人虽不在宫中，但耳目通达。

“他们二人？”我心里厌恶，这二人对我虽算尊敬，但他们在外飞扬跋扈，我不愿见他们过多参与朝政之事。

“陛下生疑，所以才用了他们。”婉儿叹息一声。武皇不用朝中掌管刑狱的官员查案，而用枕边人，意味深长。

“母皇疑心谁？”实话说一切太过蹊跷，如今受益的，只有李隆基和李守礼。可他们势单力薄，做不到这一步。何况大局未定，他们下手争夺为时过早。

可若是武三思等人，对多寿和未出世的婴孩下手，怎么看都显得多余。若真狗急跳墙想最后一搏，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好？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婉儿若有所思道：“说不准，也许是疑心所有人。”

我不由惊诧地望向婉儿，那些噩梦般的回忆涌现。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

婉儿默契道：“我忧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我刷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婉儿喊住我，“殿下去哪里？”

“继续查武敏南的事，究竟是人为还是意外？”眼下武敏南的事刚发生，近在眼前，倘若真有猫腻，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可惜，不止是我，这几日里，张氏兄弟带着人来来去去的不知多少次，始终未能有收获。

我隐约察觉到张氏兄弟的变化，他们以前左右逢源，一边讨好武皇，一边时不时卖人情给我。而这一次来办差事，两人有意无意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心中明了，是武皇将闭起的眼睛重新睁开了。或许，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信任又开始动摇了。

武敏南身体稍有好转，问起她本人，一饮一食，也并无反常。

御医一把年纪，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却也难以肯定武敏南流产的原因。事情就这么僵持在这里，是进是退，等待武皇的裁决。

婉儿暂住在我府上，名为协办丧事，实则也是整理心情。武皇重掌政事，自然我也无需再监国，虽然仍有政务要处理，但比之前要闲下来不少。而今摆在我俩面前的大事，就是等待多寿的灵柩归来。

每日午后阳光好时，我与婉儿会到花园中走一走。天气渐暖，柳树已抽出枝芽。

“殿下，你说人生数十载，像不像是一个轮回？”婉儿忽然问我。

我倦怠的眼里无甚光彩，扭头看着身边同样没有精神的她，问道：“为何忽然这样感慨？”

婉儿似在回忆，可说着话却哽咽起来：“当年在玉华寺，就是因为有孕的谎言，你我难得相守了一段时光，等待来了多寿。如今她去了，你我又一次守在一处，等待着她回来，可……”

婉儿未说完的话，我心里明白，这一次等回来的，只能是多寿冰冷的尸身。

我忙拥着婉儿，想要安慰她，可我亦是心中百孔千疮，难以释怀，只能勉强说道：“多寿聪明灵慧，也许本就是谪仙人，来人间历劫走了这一遭，而今离去，想必自有她的好去处。”

婉儿强忍下泪意，也不愿再让我难过，附和着说道：“人世实苦，抽身而去，也许是解脱。”

我牵起婉儿的手，“你我也往前走吧。”话如此说，我却猛然想起，多寿这名字是武皇所取，盼得是她不似祖母高阳一般薄命，能多福多寿。可终究祈盼落空，我的多寿早夭薄命。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多寿的灵柩回到洛阳之日，武皇命李守礼与李重润去城外三十里等待，武延基自请前去，也被武皇允准。

我于礼不能出城去等，只好和婉儿早早等在觉悟寺，多寿的灵柩将会停在寺中，待丧礼过后，送归长安，陪葬乾陵。

不只是寺内，从城外到寺院的路上早有禁军清道，除了准备丧事的奴仆与小吏，再无闲杂人等。寺院从丧讯传来之日，就每日早晚诵经超度。我站在庭院中，听着经声佛号，却寻不到丝毫内心的宁静。婉儿一身素服，头上仅有一支木钗，连额间的伤疤也不再用红梅遮掩，任由它示于人前。

李隆基快马先至，回来报信，他风尘仆仆跑进门来，跪地痛哭道：“父王，上官姑姑，三郎将两位阿姐接回来了。多寿阿姐的灵柩在后，有两位兄长相护，三郎先将灵仙阿姐送了回来。”

“她人在哪里？”我话音刚落，只见李灵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形销骨立，容色憔悴，素衣发髻虽整齐，却像是为了与我们相见才整肃过仪容。

我快步迎上前，李灵仙一见我和婉儿，忍不住泪如雨下，婉儿抱着她哭成一团，我亦泣不成声。

来不及平复心情，多寿的灵柩已然到达寺外。大门打开，哭声齐齐响起，我看着那口被徐徐抬进来的棺材，不敢想我的多寿就躺在里面。

周遭所有人都在哭时，我的眼泪反而干涸了，脸上的泪明明还未干，可眼里不再有泪水，只有茫然无措。

婉儿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也许她是同样的心情，不敢相信那里面就是多寿，不明白活泼好闹的多寿怎么就变成了这口乌漆漆的棺材？

李灵仙突然跪倒在我和婉儿面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坚持不落下来。“九皇叔、上官姑母，多寿临去之时，曾托我当面替她给二位磕头谢罪，她不能尽孝，还望你们保重身体。”

我和婉儿忙拉扯她起身，可她却执拗地不肯，坚持磕了三个头后，继续对我说道：“多寿说她后悔，当日离开洛阳时不该耍脾气，未能好好和您道别，她如今已知晓您的苦心。”

我想起那日离别时，因我那一句“往后本王只当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多寿转身离去，未留下只言片语。谁曾想这一别，竟然就是永别，我亦悔不当初。

只见李灵仙从衣袖中掏出当日我送她二人的那对同心结，双手捧起，又磕了三个头。“方才是替多寿，现在是我叩谢九皇叔的庇护养育之恩。这对玉佩，请九皇叔与上官姑母留个念想。”她说罢，将玉佩放在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朝我们一笑：“务必保重，多寿托我带的话，我带到了。”

我察觉不对为时已晚，灵仙奔向那口才停落下的棺材，一头撞在上面，而后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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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死生从此各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