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订婚

骐骥过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陈姣二十二岁生日的这一天,舞会定在晚上,刚到傍晚便开始陆续有宾客到达陈宅。

陈香挑了身海蓝底印鸡蛋花的旗袍,浑圆的颈子上系一块日本方纱巾,手腕上戴一只马蹄型银镯。她大手大脚,缺少点妩媚,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姿态也别有风韵。

虽不是第一次在家中宴请宾客了,但以养女为主角的舞会还是头一遭。一晚上都要保持陈母口中大家闺秀的豪门风范,豪不豪门人们心里没点数吗?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陈香的脑袋都要爆炸了她在房间里磨蹭了半天才下去。

大半宾客已经到了,陈父陈母和陈静都在会客厅中接待,因着宾客间都是朋友,说说笑笑的场面倒很是轻松。

当陈姣登上灯火通明、摆满鲜花、站满扑了香粉的佣人们的宽大楼梯时,宴会还未开始。大厅里传出像蜂房里那样均匀的沙沙的动作声。

陈姣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杏粉色洋长裙衬托着雪肤花貌,乌发浓密如海藻,刘海下一双乌沉沉的桃花眼,含羞带怯,仿佛一汪秋波荡漾的泉水。

当她站在摆满盆花的楼梯平台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服时,一个浑身香水气味、对着另一面镜子理白色鬈发的小老头,在楼梯上碰到她。显然因为很欣赏他不认识的陈姣,给她让了路。

一个长胡子的青年,穿着领口特别大的背心,一面走一面理领带,向陈姣鞠了一个躬,走过去之后,又回来预约她跳卡德里尔舞。第一圈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路焕之,所以她只能答应同那位青年跳第二圈。

一位军官正在扣手套上的扣子,在门口让了路,一面捋着小胡子,一面欣赏杏花一般的陈姣。

陈父走上去挽住养女:“没想到小女心急,现在就下楼了。今天是小女姣姣的二十二岁生日,各位的到来真是让陈宅蓬荜生辉。小型舞会宴请的各位大多都是姣姣的好友,是年轻人的地盘,我作为家长呢就不多言了,还是让姣姣来说两句吧。”

陈姣大方上前,倒也不扭捏:“客套的话我说不好,在这儿只能谢谢各位朋友还有长辈来陪我过生日。相信今天会是我有生之年最难忘的一次。今天这并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舞会,我希望大家能像平时一样轻轻松松地玩的开心。如果今天我们这些小辈有地方显得不规矩的话,希望在场的长辈们也能够多多包容。”

她俏皮地耸耸肩,听了她的话在场的长辈们也都默契地笑出了声:“我们给大家准备了精美的小零食,大姐带了好多瓶好酒来,欢迎大家品尝。”

一听有美酒,众人倒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在挨个祝福过后,都一涌去了放置有美酒的桌台边上。

“大丫带回来的这几瓶波尔多真是不错,闻着香醇,入口回味。”陈父摇晃着酒杯感叹。

陈静浅尝一口:“这酒是英国皇家御用的,正好负责人是我同学,硬是让我从皇室手里抢了几瓶,可都是为了大家啊。”

“哈哈,这酒虽然度数看着不高,但后劲强,今天有外人在,不宜多饮。”

“既然说到酒,怎么能少了我?我今天可也是带了几坛子咱东北的烈酒来呢!”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林叔带着林姨、颜芙扇,身后跟着林尔蘅出现在他们面前。

陈姣礼貌地微笑回敬:“谢谢林叔林姨,你们今天能来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带了酒来呢?让晚辈多不好意思。”

“哈哈哈,这小姣姣真是太会说话了。今天大家开心,双喜临门,我就想着带些酒过来,和大家喝个痛快!”

双喜临门?看来林叔这是来之前就喝大了。

“看看这帮孩子一个个都成大人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想我当年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

“是啊,我也……”

长辈们又开始了自己的话题,放任孩子们自己在一旁谈天。

陈香现在看见颜芙扇就发怵,一把拉住路过的路棠禾作盾牌。在蛇蝎心肠的颜芙扇的映衬下,曾经不怎么喜欢的路棠禾都显得那么善良可爱。

路棠禾被吓了一跳,路焕之从她身后探出头:“陈香你干什么……啊!姣姣,生日快乐!”

陈姣突然浑身一哆嗦,耷拉下脑袋下意识回避他,甜软的声音加快语速:“啊,谢谢路同学。”

“焕之,矜持些,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赶来一个黑拷绸衫袴的贵妇人,话是对路焕之说的,眼神却一直在陈姣身上打量:“这陈姣可真漂亮,哎,看看我这儿子,可被你吃得死死的了。”

“路太太谬赞了。”

不知为何,陈香总觉得陈姣有些心神不定,处于一种她很清楚的心烦意乱的状态,这不会是没有来由的,而且多半隐藏着对自己的不满。

她悄声对陈姣说:“你今天多古怪哟。”

“怎么会,不会,哪里古怪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陈姣急速地说,把她苍白的脸俯向精致的小手提包,拿出一条麻纱手绢,眼睛特别闪亮,频频地忍住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路焕之不合时宜地、像只喜滋滋的哈巴狗凑到她跟前:“对啦姣姣,今天的三层蛋糕是我和静姐姐一起去冠生园定的,下午才做的刚出炉,可新鲜了,你一定喜欢!”

他说到一半,也注意到陈姣的异样,关切询问:“你怎么了?”

陈姣勉强笑笑:“没,没什么,可能有点热。”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猫儿一样轻巧地踱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路棠禾又被吓了一跳:“宋、宋先生?”

“哈哈,我本来以为姣姣这样贸然地给你寄邀请函,你不一定会来呢,没想到啊!”

“陈姣是我的学生,这么重要的生日宴,做老师的当然要参加了不是吗?”

骗人,明明陈香的生日他每次都是搪塞过去。

路焕之撺掇道:“宋先生,给我们弹首钢琴曲助助兴吧!”

“那可坏了,我不会奏西洋乐。”宋青书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杆尾缀红流苏的洞箫,吹响一曲《平湖秋月》,温润如牧鹿的眸子闪着令人迷醉的光芒。江南烟雨,碧湖清波。春来燕子啼,风至荷华落。金柳垂塘送暖,一轮明月照渠清。

他将洞箫搁在唇畔,随即低垂眼睑,嘴角勾起一丝柔情。一身朴素的石青布长衫,身姿挺拔修长,手指按弄洞箫的动作行云流水,宛若谪仙。悠扬动听的箫声余音绕梁,余韵徐歇,引来无数宾客围观。

陈姣一时恍惚,竟如同回到儿时桂花满地的暑夜,分不清今夕何夕。

陈父对她招手:“这个吹箫的是你朋友?”

“宋先生是我们的国文老师,很有才华。”

“宋青书?宋……国文老师?”他很为难地皱眉,数落道:“以后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还是不要过多往来。”

“宋先生只是来祝我生日快乐,吹首曲子而已,您别多虑。”

一曲终了,大家报以热烈掌声。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宋某以箫代瑟,以此曲祝陈姣小姐生辰快乐。”不知为何,他故意用力把“陈姣”二字咬得极响。

陈静连声赞叹:“这位先生的洞箫相当不错,架势和呼吸颇有几分戴树红大师的风范。不过这样的水准居然只是屈尊在学校里吗?果然人才都是大隐于市的。”

陈父嗤道:“水平很高吗?二丫不是也练过钢琴?今天难得姣姣生日,不如你也去弹一曲助助兴?”

陈香早就不碰钢琴多年,而且原来的琴技也差的离谱,没想到父亲会突然提她:“爸,我都好多年没弹钢琴了,怕是会贻笑大方,扰了大家的兴致就不好了,还是算了吧。”

陈父最是爱面子,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她推辞的理由无懈可击,他也就没有再继续提弹钢琴的事。

随着乐队开始伴奏,已经渐渐开始有人在边上跳起了舞,作为寿星的陈姣显然成为了各位男士邀请的热门目标,被路焕之拉着跳完了第一支开场舞。

陈姣的状态总算好了点,她弯起左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双穿着杏粉色皮靴的小脚迅速、轻巧而有节奏地随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拼花地板上移动。

路焕之在花边、网纱和丝带的海洋中躲闪穿行,一根羽毛也不会碰上,他把他的舞伴猛地一转,把她穿着透花丝袜的纤细的小脚露出来,而她的长裙也像扇子似的展开,盖住了他的膝头。

陈香正欣赏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身墨蓝西装的林尔蘅正手指虚掩着假咳两声:“咳咳,想不想去跳舞?”

“不去。”

“一盒龙须酥。”

“你在哪儿买的?”

“三盒。”

“快走。”

陈香拉上他的手快步走下台阶,假装没看到长辈们欣慰的目光,在舞池最边缘的地方停步,感受他掌心里轻薄的汗意。悠扬的圆舞曲响起,人们沉醉在音符中旋转、进退。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挽着她的腰,看她拘谨的样子,突然噗嗤笑出声:“真是开了眼,有生之年居然能看见你害羞成这样。”

陈香恼怒地白了他一眼:“谁害羞了?明明是你自己脸皮薄。”

他俩手忙脚乱地随着音符僵硬地扭动身体,一场下来不是她踩他就是他拽她。姥姥来了都得夸一句:好一台拉大锯扯大锯!

“你小心点儿,别把我新买的皮鞋踩掉了。”

“闭嘴!”

终于一曲终了,他俩使出吃奶的劲挤出人群,累的双腿酸软,在沙发椅上喘气。

林尔蘅问道:“怎么样,好点了没?”

陈香颤巍巍地指他:“都怪你,我本来想躲开的,你非把我拉过来!”

他上下略扫她一眼:“今天打扮的还不赖,但你天天不是穿蓝的就是青的,老气横秋,一点也不合身份。”

陈香斜眼瞅他:“千金难买我愿意。”

这时,陈静推着一个放着三层巨型蛋糕的餐车走出来,蛋糕底铺满玫瑰花瓣,每层是一种新鲜水果的切片,最上层插满蜡烛。

“来来来,切蛋糕啦!”

路焕之最先奔过去,将蛋糕顶端的一枝深红玫瑰花递给陈姣:“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陈香摇头晃脑地接下去:“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路棠禾故作老成地指挥:“不对不对,要先许愿、吹蜡烛,然后才能切蛋糕。”

大家簇拥在陈姣身边,她闭上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双手合十许了愿。和大家一起吹灭蜡烛之后,凤兰便把蛋糕分给众位宾客。

路棠禾问:“姣姣,你许了什么愿,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白樱子反驳:“有你什么事啊路棠禾,你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人家还没出声呢,你先替她着什么急呀?”

陈姣阻止这对活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其实呢,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有爱护我的家人朋友有良好的家庭环境。说真的,我真是不知道能许什么愿望。所以棠禾你要失望了,我许的愿无非就是那些希望父母和姐姐们身体健康,朋友平安顺遂之类……”

路棠禾没有探听到一些心中所想的答案,果然是一脸失望。

“哈哈,小棠禾,虽然你从姣姣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答,陈伯父这儿倒有个消息,你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陈伯父?”

陈父清了清嗓,面对着众人大声说道:“我和林兄就此事已经商讨过一段时间了。今天借幼女生辰之际,宣布一个好消息,借各位亲朋好友和在下的同事都在场,我和林兄在这里和大家宣布——次女陈香将和林家独子林尔蘅不日订婚,陈家和林家将正式成为亲家,在上海政界强强联手……”

“什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陈香吓得蝶窦共鸣都出来了,和林尔蘅看向彼此,他更没法控制表情,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显然也对此事毫不知情。陈静、宋青书、路焕之、白樱子,就连路棠禾都完全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好消息”给惊呆了。

陈香抱着满是疑问的眼神看向母亲,陈母和林姨也是一脸对这个消息完全不知晓的样子,父亲居然都没有问询过母亲的意见吗?陈父一个我意已决的眼神扫过,他们都清楚,他一旦做决定,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改变的。陈香看在眼里,心情更是降到谷底。

所有人都看向陈香和林尔蘅,有的在鼓掌,有的在恭喜,有的也在震惊,大家欢声笑语,举杯共饮。她只觉得血液逆流,浑身冰凉。

陈香在理论上尊崇美丽、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她见到这些品质体现有男性的躯体中,那她会本能地明白,这些东西没有、也不可能与她的品质共鸣,那她也会像人们躲避火灾、闪电、或者别的虽然明亮却今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对它们避之不迭。

所以,她潜意识里不想也不敢去喜欢林尔蘅。

林尔蘅下意识地看向那抹炽热的红色。

他名义上的小妈正站在觥筹交错的人群里在失神。旗袍下依旧是柔软饱满的身段,艳丽牡丹绽放在琵琶襟上,少妇特有的娇媚少了些许,取代它的是双眸里藏着的化不开的淡淡惆怅。

原本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如今的她竟然像一枝盛放寒冬的红梅,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之中,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林尔蘅艰难地呼吸着,心刀扎般刺痛,手背青筋暴露,指甲紧陷进皮肉里。一分钟以前她跟他的距离是多么近,她对他的生命是多么重要!而现在她变得那么生疏,离他多么遥远。

看到他的反应,颜芙扇体验到一阵狂喜,她怎么也没料到,他所大胆流露的爱情会让她一个情场老手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受。然而这只是一刹那的感受,这时她想起了周五爷。

可是一个印象一直在阮姨太脑中萦绕不去,林尔蘅的那张脸,他眉头紧皱,双眉下阴郁而沮丧地凝聚着一双善良的眼睛。他一边望着她,一边和他父亲说话,她几乎都已经怜惜他了。

他所遭遇、以及即将遭遇的不幸,都将是她作为罪魁祸首之一造成的。

但是马上,颜芙扇想到她拿他换取的是那一个人,她历历在目地想起了那个人温逊英俊的脸,他高尚的稳静,他处处流露出来的、令人着迷的精明头脑,机警的体魄,她想起这个她所爱的人如何地爱她、予她承诺,颜芙扇的心头重新又充满喜悦。

她在懊悔什么?是懊悔自己让名义上的儿子动了真情,还是懊悔把他作为棋子谋成一盘好棋?颜芙扇不知道,但这种思虑无疑把她心头的幸福感损害了。

此刻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更刺激的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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