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木

王亚樵是和周闲在码头就认识、很早就插香拜把子的同甘共苦的兄弟,他与周闲相识的时间比和颜芙扇和周闲还要久。后来黄金荣收二人到青龙帮,两个人互相扶持打拼一直做到后来者居上的地位。

日本人来上海后,成了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青龙帮树大招风,谁都想拉拢,急于扩张势力的日本人自然也不例外,全帮的人都知道,黄金荣当时正打算在周闲和王亚樵之间挑一个主管帮中事务。

日本人在这个关头想要拉拢二人,王亚樵一向嫉外国如仇,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而周闲答应了。

本来只是理念上的裂痕,但32年,淞沪抗战。宋青书和宋糯糯进帮五年,周闲被黄金荣派去浙江,分身乏术,宋家兄妹就跟在了王亚樵身边。

和青龙帮的尚武传统相反,颜芙扇记忆里的宋青书一直都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但对于军械和谋略很有天分。兄妹都还是小毛孩子的年纪,很容易信赖人。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就跟在王亚樵身边的原因,宋青书对他的信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青龙帮是个对阶层划分十分严格的组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五爷大于四爷,可在宋青书心里,王亚樵不仅大过周闲,甚至大过黄金荣。后来,淞沪抗战爆发。日本人和十九路军在上海的非租界区不分街头巷尾地激战了三十三天,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输谁赢,宋青书却输了。

淞沪抗战过去没多久,宋青书就被发现在暗巷里奄奄一息。当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帮派寻仇,直到王亚樵被赶出青龙帮后,他们才知道,宋青书差点被王亚樵给做了,原因是帮日本人改良军械、提供机密地图。

王亚樵安然处之,而宋青书却差点孤身死在了上海初春的街头。王亚樵太过激进,这事让青龙帮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宋糯糯当时痛不欲生,她哥哥不懂事,因为过于信赖王亚樵才招惹祸事。

王亚樵被周闲动用一切手段赶出青龙帮,和他们彻底决裂。大概是心有不甘,没多久他就成立了令日本人和汉奸闻风丧胆的斧头帮。

收回思绪,颜芙扇刚走上楼梯,就看到傅长洲的房间门虚掩着。正欲伸手敲门,杨连就从里面走了出来:“颜姐?是来看六哥的吗?”

她的出现并没有让杨连脸上有多少惊讶的神情,好像她早就该在这里似的:“去看看吧。他挺需要你的。”

心焦于傅长洲的伤势,颜芙扇没有细细研究杨连最后那句话,快步走向了傅长洲的床前,一旁的桌上触目惊心地放着一大堆纱布,血染得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血污记经清理干净,傅长洲脸上除了些许淤青之外已经没有下午时狼狈的样子。脸上的血色全无,露出被子的身体被纱布覆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

“他的情况五爷应该已经和你说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咱这行,这种都是家常便饭了。”火柴轻擦,杨连嘬几口手中的香烟,叹了口气:“颜姐,我跟在五爷身边这么多年,他这人看似无懈可击,实则最大弱点就是情感。表面上看着似乎什么人都不在乎,而实际上只要是他看重的人、认定的人,他都会掏心掏肺。”

“是么。”颜芙扇自嘲地冷笑,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根烟。烟圈从红唇缓缓吐出,似乎带着某种深意飘向天花板。

“就像青龙帮的兄弟们,王亚樵、宋副、我和老六,对兄弟们,五爷一直都是没话说的。我一直觉得他有心结,大概是因为王亚樵当年的决裂吧。所以对于宋副,他心中一直都有些愧疚的,当然不止是因为王亚樵那事,还有宋糯糯,把她送去陈家是五爷的决定。”见她没搭话,杨连掸了掸烟上已经攒的长长的烟灰:“虽然宋副这么多年一直在五爷身边,尽心尽力,但他从小到大都是温润如玉的样子,没人看得清他,对于宋糯糯的离开,他有没有怪过五爷,谁都不知道……还有你。”

他话锋一转。

“我?”

“五爷刚送走你,还在百乐门训斥陈小姐,听到手下来报二话没说就转身去救你,不过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当时他的表情有多慌张吧。”

“嗤。”一根烟早就到了尽头,颜芙扇烦躁地用鞋跟将烟的残骸踩在脚下碾了又碾。

杨连见状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早些休息吧。今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再被我们吓出个好歹,五爷怕是要拿我当练枪的靶子了。”

杨连一顿扯皮,气氛缓和了不少,往事全都被抛到颜芙扇的脑后,只剩那句“他自己都没发现当时他的表情有多慌张”,依然在她脑中萦绕,直至入眠。

深冬的上海飘飘扬扬地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一连就下到了第二年,山雨之后,意外的平静了很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新的一年到来了。新一年的春节来的格外早。

大慨也因为在绥远那场战争的大获全胜,即使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可今年上海春节的氛围却比往年更加的浓厚,离除夕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大街小巷就开始布满了新年的气息。

大街上,比往常的车水马龙更加热闹,每个人脸上都一扫数月来的阴霾,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蒋麟和白莲稚并肩跟在两位太太身后,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白太太道:“Dear,本来结婚的东西想着让鲁嫂准备的,但我还是觉得这事情不我们亲自来办就不放心。”

蒋太太笑眯眯地搭腔:“是啊,尤其是东北和上海的规矩不一样,你们英格兰又和东北不一样,就生怕出差池。不过我家既然迁居这上海,那一切也就跟着上海的规矩走了。”

“结婚可不比一般的仪式,虽然上海开埠后在传统上western不少,没那么繁琐了,但Bob说了,该有的礼节、该备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

蒋太太拿着手中长长的清单逐行看:“对了,龙凤被就在泰昌百货看看吧。前几天我陪林太太来这逛街的时候,正好看了一套不错的就顺手定了,想着今天带着你和孩子们来确认呢。不过那个百子被,说是要绣娘亲手缝上百个,寓意才好呢。百货公司里可就不一定买得到了。”

白太太笑道:“Come down,我早就派人去准备那个什么百子被了,还找的苏州绣娘,算算这两天就快完工了。怎么,等不及要做granny了?”

蒋太太回头看了看:“孩子们都在后头跟着呢,开什么玩笑,都多大人了也不知道庄重些。”

两位长辈在前面讨论得热闹非凡,时不时如同少女般传来闺蜜间的那种嬉笑打闹声。相比起来,反倒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身后的蒋麟与还请假更像稳重的长辈。

“白纸被?”白莲稚依稀听到从前方传来的模糊词汇,没有在意蒋麟的轻笑,陷入疑惑:“结婚需要龙凤被我懂,寓意龙凤呈祥嘛,可白纸被是指什么?洁净如纸吗?”

她蹙眉头看向一旁那张用手遮掩都盖不住眉欢眼笑的俊颜:“你笑什么?”

蒋麟轻咳两声,总算强行把笑容憋了回去:“龙凤被是指龙凤呈祥,百子被指的自然就是龙凤呈祥之后的事了。”

“之后的事?”白莲稚眨了眨眼,依然一脸疑惑。

蒋麟清朗一笑:“平时明明挺聪慧的,这个时候怎么变得笨了?”

蒋麟伸手不轻不重的点了点她的额头,侧头看了看前方依然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家长,然后弯腰在她耳边说道:“戏文总看过吧?结婚要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呢?”

白莲稚呆滞片刻,待反应过来,一旁毫不掩饰一脸笑容的人已经好整以暇看着她发红的脸,如同看戏一般有趣了。

“二老说的明明是百子被,你是怎么听成白纸被的?”

“好嘛,我笨行了吧,嫌我笨,那你别娶啊!反正现在取消婚约还来得及。”

白莲稚停下脚步,背过身去故作生气。蒋麟这才正色:“好啦,我给你赔礼道歉。走吧,蒋少奶奶。”

白莲稚一怔,就愣愣的任凭蒋麟牵着手向前走去。心里满是蜜糖融化后甜丝丝的香气。只是还没享受多久“蒋少奶奶”的头衔,二人世界瞬问就被打破了。

随着刹车声,一辆黑色锃亮的轿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看不清脸的司机一身贴身笔挺西装,利落地下了车走到后座,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后座门。

从车上下来一瘦高男子,头戴礼帽,身披斗篷,圆框眼镜后的眼神平淡如水,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华贵之气。

“蒋麟?”男子走到蒋麟身前,颇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着他:“我在车里看着有点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青木先生?”

“哈尔滨一别两年,竟然在上海遇到了你。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我还想会不会在上海碰到你,没想到刚来没一个月,就在街头偶遇了。”青木操着口音有些重的中文说着,拍了拍蒋麟的肩膀:“以前在哈工大,那么多学生中我就觉得你天资最高。将来必有作为。不过短短两年,便已经崭露头角了,果然不负我所望。”

“哪里,多亏青木先生裁培,否则也不会有学生的今天了,何况现在这点小小作为还谈不上崭露头角。只可惜先生当年弃武从商、继承家业,离开了工业大学,就此失去联系,学生依然还记得当年先生在学校中对我的照拂。没想到今日在上海街头遇见了,青木先生是将家族产业也扩展到了上海吗?”

“算是吧。”

客套间,青木的余光瞥向在蒋麟身后已站立多时的白莲稚,她今天想图个吉利,穿了条酒红天鹅绒裙子,黑蕾丝边腰带,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细腰,琥珀色的眸子一派纯净。

“麟,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哦,这位是……”

蒋麟刚欲介绍,青木就开口打断了他:“等等,让我猜猜看。”

青木含笑踱步到白莲稚面前站定,细长双眼笑盈盈地弯成了一双新月,但她却丝毫未从他的笑眼中感到一丝友好:“想必这位就是麟的未婚妻,白氏家族的独女白莲稚小姐吧?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麟在哈尔滨工业大学的讲师和朋友,青木桢昭,请多多关照。”

青木向她微微鞠躬行礼,白莲稚也点点头以示礼貌。

蒋麟走到她身旁,默不作声地将她掩在身后:“青木先生,许久未见确实有许多话想和您谈,不过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驻足总是不太妥当。要不我们约个时间,下次单出来找个咖啡馆好好叙旧?”

“看来麟是想要和白小姐二人世界,所以急不可耐地想赶我走了。”

“岂敢。”

“哈哈,开个玩笑,我也正好在赶去办事的路上,遗憾不能和你畅快寒喧。就如你所说,有空下次再约。”

司机走到一旁,似是知道青木心中所需一般,在他刚往一旁伸出手的时候便立刻递上了纸笔。青木低头在纸上写些什么,随后递给蒋麟:“这是我在上海住所的电话,找个时间我们下次约个地方,就听你的找个咖啡馆,我们好好叙叙旧。”

“好好叙叙旧”这五个字上莫名的重音让在一旁的白莲稚打了个寒颤,可青木一脸温和的笑容却又打消了她心中那股不安。

“我就先不打扰二位了,期待下次再见。”

“一定。”

青木又是一个微微鞠躬,得体告别后转身走向车里。

“え,对了。”刚走出没几步,青木又转回头看向二人:“麟,到时候你和白小姐的婚礼可记得要请我哦。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可不能错过我最得意门生的婚礼啊。”

“那是自然,学生一定会邀请青木先生的。”

青木笑了笑,坐进了车里,黑衣司机也向他们行了个礼,随后开着车消失在视野当中。

“这个青木先生倒是挺儒雅的,没想到以前还是哈工大的老师?真是难以想象。”

“儒雅吗?”蒋麟方才还噙着的客套笑容化为虚无,眼睛动也不动地遥望着那辆车远去的方向:“他曾是日本数一数二的谍报高手,最擅长阴狠的刑罚和心理的折磨。传闻在他从军的时候,没有到他手里开不了口的犯人。就算是死人,他也能把他从地狱里逼出来,掰开他的嘴巴,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后来他放弃从军而甘愿去学校做一个小小的□□。”

白莲稚颇为震惊:“想不到儒雅有礼,说话慢条斯理的人,居然是这样的人物。还好,还好他弃武从商了。”

“青木先生确实对我有教养之恩,在哈工大的时候他也的确对我照顾有加,把我当做重点来培训。只是我真没想到会在上海碰见他。”

“大概是他的生意扩展到了上海?毕竟现在上海也有很多。”

“我一直在抱着和你一样侥幸的想法,直到刚刚。“

“刚刚?”蒋麟的双眸终于离开了那条现在已经没有车子踪影,只有人来人往的街口,他紧盯着白莲稚,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刚刚那个黑衣司机……行的是军礼。”

今天是难得的冬日暖阳,可这阳光竟一点没让白莲稚觉得温暖,反而有阵阵寒意围绕在身旁,在这个叫青木桢昭的人出现在这上海街头后,就再未消失过。

大包小包采购完回到家已是临近傍晚,相比起依然精力十足的两位母亲来说,蒋麟和白莲稚两个年轻人反倒都精疲力尽、无心恋战。只是白太太跟着蒋太太去蒋公馆忙着布置他们的新房,蒋麟也有公事要去处理,车子把白莲稚到白公馆后就先行离开了。

陈香在百乐门受了一肚子气,刚到家就迎面碰上正在穿外套准备出门的陈静:“姐你怎么这么晚还出门?”

“今天法律部有事,我得去市政公署看着。”

“有事?可我记得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呀,而且你一个非职员去管什么?”

陈静叹口气:“眼看你也是要出嫁的人了,家里有些事不该瞒你。爸工作之前出了问题你是知道的,白市长的事情让我们头疼了好一阵子。尽管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有人盯着陈家这是毋容置疑的。爸让你和林家这么快就联姻,就是想打跑那些地里想对陈家出手的人。只是白家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大口蚕食,却一直蛰伏。就好比一头等待过冬的野兽,虽不立刻吃了你,却一直死咬着不放。在这人的操纵下,陈家的基业岌岌可危。”

陈静转头看到妹妹眉头紧皱的样子,手痒捶了她一下:“所以,你得帮我们分担知道吗,整天傻乎乎的不知道干活,在家里蹲多久了?真当你是富贵闲人啊?”

陈香气得回敬她一脚,陈静灵活地躲过:“我走了,你在家乖乖的,不许惹妈生气。”

陈静披上外套系好围巾,转身走出家门。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雨丝,路灯下她的身影更显孤寂。承担家族责任的宽厚背影就那样果断走入了那薄纱般的雨雾中,再没回头。

大年三十,春节的喜气如同例行惯例一样笼罩整个上海。只是和往年只待在陈宅略有不同的是,今年陈香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

新居在诺曼底公寓的第三层。

“当当当当!”好像她才是新居的主人一样,陈姣比姐姐和准姐夫还要兴奋地推开卧室的屋门。

一张虎皮花梨木床醒目地立于房间正中,粗大的床柱上罩着深红色锦缎帐幔,活像顶帐篷。两扇玻璃窗半掩在类似织物制成的彩饰与流苏之中。吸顶灯下,翘头桌案上铺着台布,墙纸呈柔和的黄褐色,梳妆台是乌黑发亮的老红木做的。床上高高摞着火红的被褥和枕头,铺着马赛布床罩。几乎同样显眼的是床头边的黄花梨木矮榻,在陈香看来,像个苍白的宝座。

榆木圆形博古架上摆满书籍和手稿,还有独立的浴室和衣帽间。虽然富丽堂皇,却莫名与人寒噤。

“怎么样,二丫头,喜不喜欢?”林姨兴高采烈地把一把铜钥匙交到陈香手里。

陈姣笑道:“还是林姨了解二姐,她最喜欢欧式风格的装潢了。”

她指指地上的橡木盒:“这是我送给二姐和二姐夫的乔迁礼物,攒了好久的零用钱才买到呢。“

林姨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共计一个雨过天青瓷的笔筒,一个鹅红瓷双口笔洗,一个珊瑚小笔架,一块墨玉冻砚台,一个水晶墨水瓶,一个白银西洋书夹子。

“你们两个好不好意思,让姣姣破费这么多。”见二人都兴致不高,林姨朝傻呆呆站在旁边的林尔蘅一瞪:“这臭小子,偏说我把新房布置的像百乐门。”

“太浮夸了,妈。”林尔蘅心不在焉,只余出两分精力敷衍她们。

颜芙扇离开林家的那一晚,他独自喝得烂醉,眼角通红,眼神迷离,弓着背不住颤抖,眼泪一滴滴砸在相框上。

那银质堆花的相框是小妈送他的生辰礼物,沿着边子,一面是一枝红杏,一面是一枝绿蘅芜,一上一下,两只燕子飞舞,围成一个圆框。里面夹的照片正是二人不知什么时候的合照,都笑得灿烂。

林尔蘅目睹过父母的分崩离析,想在爱情上获得救赎,可这段禁忌之恋也让他失望。

人一旦在关系里投入太多沉没成本,姿态就很难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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