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冷初析

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客厅残留的暖香与寒暄彻底隔绝。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空调送风口细微的嘶嘶声,以及一种近乎真空的静谧。阳光被厚重的深灰色遮光窗帘阻挡了大半,仅从缝隙中漏进几缕,斜斜地切割着深色实木地板,投下明暗相间的、锐利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油墨的微呛气味、真皮座椅的淡淡味道,以及一种……空旷的冷清。

江温寒的脚步很轻,踩在吸音良好的地毯上几乎无声。他径直走向书房中央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红木书桌,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陈庭州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挺直的背脊和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旧帆布包上。那包看起来用了很久,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与书房里奢华厚重的氛围格格不入,却莫名地透着一种执拗的、属于使用者本人的气息。

江温寒放下书包,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环顾这间足以让普通人惊叹的书房。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几本厚实得如同砖块的物理练习册和两套崭新的真题卷。纸张边缘带着轻微的磨损和卷曲,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透着一股被时间摩挲过的踏实感。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肤色是那种不见阳光的冷白。当指尖轻轻按在摊开的、印满复杂电路图和公式的试卷上时,那冷白的肤色与深黑的墨迹形成一种强烈的、近乎冷冽的对比。

“先把这份摸底卷做了。”他把其中一份试卷推到书桌另一端陈庭州的面前,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程序,“限时四十五分钟。”语气里没有任何征询或鼓励的意思,纯粹是告知。

陈庭州挑了挑眉,拿起桌上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江温寒放在桌角的水杯。那是个磨得有些发旧的银色保温杯,杯身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杯口边缘甚至有一处小小的磕碰凹陷。和他家那些光洁簇新、摆在酒柜里如同艺术品的水晶杯相比,它显得如此寒酸而固执。杯口没有热气冒出,里面大概是凉白开,或者……他想起母亲提过的“特别懂事”,或许是廉价的茶末。

笔尖划过光滑的铜版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陈庭州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些串联并联的电阻和让人头晕的力学分析上。他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着对面的人。

江温寒在他做题时,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自己带来的一本厚厚的外文专业书。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光洁的额头。他的侧脸线条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有限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流畅,如同最精密的素描。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淡淡的阴影,随着他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颤动。鼻梁挺直,如同玉雕。薄唇习惯性地抿着,唇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难以亲近的冷感。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书页翻动时极其轻微的哗啦声。一股干净的、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干燥微尘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不容拒绝地钻进陈庭州的鼻腔。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不同于任何香水的刻意,更像是在盛夏暴雨过后,走入古老的森林深处,苔藓吸饱了水分,松针散发出冷香,带着泥土的微腥和植物根茎的涩意,沉静、疏离,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陈庭州发现自己竟有些贪婪地、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那冷冽的气息更多地纳入肺腑。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仿佛被这书房里的冷意冻结。陈庭州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笔下填写的答案大多凭感觉胡乱猜测,大片空白刺眼地留在那里。

“时间到。”江温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样式极其朴素的黑色电子表,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他伸手,动作利落地抽过陈庭州面前的卷子,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快速而冰冷地扫过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和触目惊心的空白。

短暂的沉默,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度。

“基础概念混淆,”他的点评如同冰冷的手术刀,精准、直接,毫无情绪起伏地切入要害,“公式记忆模糊,解题步骤混乱,思路不清。”深棕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轻视或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客观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函数图像平移和旋转规律理解错误,受力分析完全忽略摩擦力方向,整体是重灾区。”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卷面上大片空白和一处错得离谱的受力图,“从明天开始,我们优先解决这两块。”

他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陈庭州脸上那点故作轻松的笑意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火气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恼直冲头顶。从小到大,他成绩不算顶尖,但也从未被人如此毫不留情、如同解剖般冰冷地否定过,尤其是用这种毫无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天气的语气!

“喂!”陈庭州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受伤后的不忿,打破了书房的冰冷秩序,“至于说得这么差吗?刚开学,知识点都还没理顺呢!”

江温寒终于抬眼,正正地看向他。那目光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清晰地映出陈庭州此刻有些气急败坏、脸颊微红的样子,仿佛他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差,是客观事实。”他淡淡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压下了陈庭州即将喷薄而出的反驳。他的指尖再次点了点卷面上一片刺眼的空白和那个画错的受力分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无关情绪。接受它,”他顿了顿,深棕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才能改变它。”

说完,他不再看陈庭州,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上。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在陈庭州胡乱涂抹的解题步骤旁,开始一行一行地写下清晰工整的批注。他的字迹瘦劲有力,转折分明,透着一股与本人气质相符的冷峻感,如同刻印在纸上的另一种公式。

“看这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异常清晰地讲解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输出结果,“你忽略了摩擦力的方向,导致整个系统受力分析完全错误。这里应该分解,考虑静摩擦力的最大值是否足以维持平衡……”逻辑严密,条理分明,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误,不带任何冗余的情感色彩。

陈庭州怔怔地看着江温寒低垂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讲解时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握着铅笔的、指节分明、稳定有力的手。刚才那股莫名的火气和羞恼,在对方绝对理性的剖析和清晰无比的逻辑链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泄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像一颗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微凉的触感,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悄然淹没了他。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冰冷,也能如此具有力量,如此……吸引人靠近,甚至生出一丝想要触碰、想要探究那冰层之下究竟是何光景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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