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和二年(八)

第八章

裴安懿嫣然一笑,嘴角初绽出半个梨涡。

“你来了。”

来长公主府这样久了,王阿花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人笑起来是有梨涡的,只是她不爱笑,故而鲜少露出梨涡来。

“原来你叫王阿花。”

“那日你说的话我觉得甚有道理,我记下了。”

那日?哪日?王阿花估摸着这位长公主烧得有点糊涂了,半梦半醒间说的应该是上辈子的事情。

只是自己上辈子,王阿花十分确定,绝对没有见过这位长公主。

裴安懿又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糊涂话,王阿花只是听着,不动也不说话,梗着脖子蹲在榻旁蹲了许久,蹲得脚都麻了,这位长公主方才力竭又沉沉睡了去。

大约到了子时前后,翠微姑姑端了药进来,喂下了之后裴安懿身上又捂出了一身的汗,王阿花便回去小憩了一下,寅时回来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着夜。

床上的人已经退了热。天将要亮的时候,裴安懿悠悠转醒。

凤眼微阖,裴安懿看见床边的王阿花愣了愣。

“昨夜,你……可是你守的夜?”

王阿花思忖了一下,道:“是我同翠微姑姑一道守的。”

裴安懿揉了揉眉心,显出疲惫之态来,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孤知道了。”

“你先出去,孤有事同翠微姑姑交代。”

“喏。”

王阿花不知道她到底交代了翠微姑姑什么,不过她大致上能猜到一些。

次日,街上便有大大小小的传闻,道长公主为送崔司马一程,冒雨相送,病倒晕了过去。

传闻越传越离谱,裴安懿不过是发了个热已然在传闻中传成了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了。不过长公主爱才惜才的形象倒是立了起来,配合着长公主府进进出出的大夫和十里之外都能闻到的冲天药气,百姓真的信了这位长公主为了冒雨相送崔司马,病得很重。

还有百姓自发地去寺庙里为长公主祈福。

王阿花咧了咧嘴角,心道这位长公主比上辈子的风评倒是好了许多。

费了如此一番心思换来的好名声自然是不能浪费。

永和二年冬,天光还未大亮,在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宫门外落了几十年灰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鼓声雷动,引得无数行人驻足侧目。

裴安懿一袭素衣,未着钗环,三千发丝用一支低调的玉簪子悉数簪了起来,独身一人敲响了登闻鼓。

严格来说不算是独身一人,王阿花等一众侍卫在远处远远看着,随时待命,以防不测

昭昭白日,睽睽众目。

见人群聚集,裴安懿将鼓槌放于地上,朝着皇城的方向屈身一跪。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臣女裴安懿,奏请冤情!”

“这不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能有什么冤情?”

“这就是长公主啊,我听说长公主冒雨送行崔司马,这病还没好呢。”

百姓虽不识得裴安懿,但听说过裴安懿的名讳。一时之间不禁惊诧纷纷。

“臣女裴安懿,替当街刺杀死得不明不白的崔司马请冤,替天下学子请冤!”

女子身形纤瘦,素衣在寒风中吹得呼呼作响,但目光却坚毅冰冷。

“天下寒门屡遭排挤,有才之人不得善用,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臣女,替天下学子请冤!”

话罢,裴安懿朝着皇城里深深一叩。

帝姬的这一跪、一拜、一叩,像是一把利刃,划开了天底下读书人心中的隐痛。

饱读诗书又如何,真才实学又如何,世家把持朝政,他们的青云之路杳杳难明。

“长公主大义!”人群之中不知谁先说出了这句话。

“长公主大义!”

“长公主大义!”

振臂一呼纷纷响应,就像是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凉水,苦世家久已的长安学子群情激奋,引臂高呼。

如此动静不消一个时辰便传遍了不大的长安城。天光大亮之际,长安城内的白衣学子全都聚集到了皇门口,同裴安懿一道跪在了皇城门口。

管着护城军的将领进退两难,本想驱赶人群,却又碍于长公主的身份不敢有所动作。

正打算上朝的欧阳洛自然也听到了消息,混迹官场多年的欧阳洛隐约感觉到,今日便是起事之机。于是在去上朝的路上匆匆折返,穿着官服来到了皇门前,穿着官服端跪在了登闻鼓前。

不少寒门官员在得到消息后从上朝的路上折返,同欧阳洛一样跪于了登闻鼓前。

谁敢坐于高堂上为堂堂长公主主持公道,谁又敢说自己要为全天下的学子们来主持公道?裴安懿所请无一人敢接。

从清晨跪到午后,足足半日,裴安懿身后足足有百余号人跟着同跪。他们之中,有屡遭排挤的寒门官吏,有铮铮热血想要还吏治清明的青年学子,有受欺压久已的平民百姓。

信王府。

裴荣辰品着热茗,望着窗外,面色阴沉。

身边的贴身小厮童虎将外面的局势一五一十地讲给裴荣成听。

“殿下,长公主那边将此事闹得如此之大,我们要不要……”

“哈哈哈哈。”面前的人忽然爽朗大笑起来,明明是大笑,童虎的背上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和信王打过交道的人多觉得他温顺贤良,日日夜夜跟在他身边的童虎却亲眼看到过,这位殿下曾经笑着一片一片地剜下一个刺客身上的肉,就为了逼问出他的主子是谁。

“王家的人难道都死绝了吗,竟然叫这么蠢的人做了家主,尽做些蠢笨如猪的事情。”

“他以为当家刺杀能给新帝一个下马威?愚蠢至极,新帝的下马威是给了,同时也给了有心之人天大的把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蠢笨如猪简直是。”

“殿……殿下,”童虎颤着声音,“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别做,先看看宫里面那位和李王顾张四个世家有什么动作。”

“这长安呐,水怕是要浑起来了。”裴荣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过也好,有人替我搅浑了这潭水,我才好浑水摸鱼。”

日渐西移。

裴安懿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她已经跪了快四个时辰了,滴水未进,如今嗓子像是被一万根针刺着。··

估摸着风寒还没大好,她现在浑身作痛,眼前也有些发黑。

她的面色发白,但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叫人从这张脸上看不出半分痛苦。

她将手撑在膝盖上,稳住了身形。裴安懿心里清楚,世家的那几位,现下应当比她更加的难熬。最多再过四个时辰,便会有旨意从宫里传出来。

她只需要撑住,等着。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冬雨,豆大的冬雨打在身上,生疼。

吹了寒风又淋着雨,裴安懿到底是到了极限,眼前一黑,身体朝着一旁歪去。

坠地的疼痛感并未袭来,裴安懿被一双温热的大手稳稳托住。

裴安懿撑了撑眼皮,看清了来人。

顾家嫡子,顾柳然。

“殿下,你何苦——”顾柳然眼中流露出关切之色。

裴安懿没有领这份好意,将他往旁边推了推,继续跪好,冷声出言打断道:“顾公子可是来一道同孤为天下学子请命的?”

“殿下,你身份尊贵,若真要请命进宫就是,何苦敲登闻鼓跪于此。”顾柳然一手撑着伞,一手劝慰道。

裴安懿往后望了一眼,虽至夜色,但她身后跪着乌泱乌泱几百来号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今日之事必须成。

“你与其在这里劝孤,不如去看看宫里有没有旨意传出来。”裴安懿忍着痛感,冷言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小黄门捧着圣旨从宫门里出来了。

“圣——旨——到——”

裴安懿知道,自己这算是赢了,而她也再支撑不住了,彻底晕了过去。

马车摇晃颠簸,醒来之时裴安懿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马车里放了约莫四五个暖炉,热得她身上都发汗了。

她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物,头发也被人细细擦干了。

她觉着头疼得厉害,浑身不大想动。

听到马车里的动静,王阿花估摸着马车里的人已经醒了过来。便对着车里道:“殿下,马上就到长公主府了。”

裴安懿刚想抬手掀开帘子去看看外面的天色,哪知晓一动浑身便痛了起来。

裴安懿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叫人拿水来喝,张口两次,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水。”第三次,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这马车四周用牛皮封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风,底部铺上了三层蚕丝被,说是马车,其实是一张有墙有顶的床更为贴切。

习武之人五感皆优于常人,王阿花脱去鞋子,灵巧地钻入了马车里,倒了碗水,一小勺一小勺地送到裴安懿嘴边。

“殿下,”王阿花垂眸,面前的人滚烫的、的体温通过接触的皮肤一寸一寸地传了过来。望着面前苍白憔悴的脸。有一句不合身份的话卡在了王阿花的喉咙里,她不犹豫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清水饮下,干得发痛的嗓子稍稍舒服了些,看出了面前人的犹豫,裴安懿出声道:

“讲。”

王阿花想了想,问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

你贵为长公主,天下寒门与你何干,百姓生计又与你何干?

“你既是孤的心腹,孤也就不再瞒着你了。”裴安懿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孤的心思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孤想亲手创下盛世。”

“孤虽有创盛世之心,却不知道要去创一个怎样的盛世。”裴安懿望向王阿花的眸子闪了闪,缓了一口气道,“直到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带着孤见了一些事情,叫孤心里明白了许多。”

“孤辛苦谋划这件事,其一是孤创造盛世需要借天下寒门的力,其二,孤的盛世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孤以为,一个强大的国,应当给所有人求一个公允,叫所有人都安居乐业。”

王阿花闻言心中微动,所有人都得一个公允吗?她想到了那把生锈的刀,那把被上辈子卖到兽斗场的自己捡起的生了锈的刀。

她眼眶不知为何忽然就酸了,她明白权贵虚伪,多会演戏,演得比戏台上的戏子逼真多了。像长公主这样权贵中的权贵,自然也是鼎鼎出色的戏子。

但她望着裴安懿淡漠又坚定的眸子,她更想相信她没骗她。

自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哪里需要劳烦这样大尊大贵的人去演戏骗她。

王阿花咽了咽口水,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道:“我小时候,其实过得并不好。”

她总是告诉自己,那个家对自己一点也不重要。自己习得了一身武艺,想去哪就去哪儿,这辈子找个不用杀人的活好计,任其逍遥自在快活。但再怎么对那个家失望透顶,她被卖到兽斗场的时候她也才十七岁。

说不难过定然是假的,但她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再难过也没有用,也不会有人可怜她。

“有一年,下了像今日一般的一场冬雨……终日都在下的冬雨,屋里漏雨,将我的衣服淋湿透了。”

“我跑了出去,拼命跑,可是哪哪都在下着冬雨,我无处可以躲藏。”

“我衣服也换不了,湿湿的,贴在身上,像那场冬雨一般,甩也甩不掉。”

裴安懿喉咙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在殿下所说的盛世里面,是不是,就不会有像我这样的无处躲雨的人了?”王阿花抬起头来,笑了笑,自问自答道:“若是如此,阿花先行谢过殿下。”

替过去的自己,谢一谢这未来想要创造这样一个盛世的掌权者。

一场无处可躲的冬雨么?裴安懿很难不想到从前小时候的一些旧事,她又何尝不是经历了一场躲无可躲的冬雨……

她想到微微阖目,隐藏住了翻涌思绪和情绪,无数言语卡在喉咙里,最终只道了一句,“孤知道了。”

明天有大糖!嘿嘿,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我自己写得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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