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离道:“娘亲问过沈老爷,沈老爷说那儿没人照料,挖多少都可以的。”
逆着光,昏暗的影子趴在少女腰上,发光的尘埃点缀其中,像是一团星云。
“既是问过了,那便无妨。”
沈婵还未梳洗,长发披在身后,携着那团星云绕过屏风,使唤外头的丫鬟去打热水,并让嬷嬷找来针线给明离缝衣服。
丫鬟婆子们连着进屋来。
明离坐在屏风外的软榻上,沈婵坐在屏风里的梳妆台前,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沈婵的影子便映在了屏风上。
像一幅美人图。
补衣服的李氏见明离看得痴,忍不住打趣:“明姑娘很喜欢大小姐呢。”
“嗯。”明离收回视线,“姐姐长得好看。”
白瓷似的一个人,玲珑好看,她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那是自然,我们姑娘年方十四,还未及笄,前来沈府求亲的人便已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话纵然有夸张的部分,但也不假。
谁不知盛溪沈氏名门世家,声名显赫,沈婵是沈家大小姐,父亲在朝为官,母亲是怀兰乔氏嫡女,也是长乐长公主的孙女,出身高贵,自然有人上赶着攀高枝。
“啊……”明离微张着嘴巴,不知为何有些惶恐,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屏风里传来一声低斥:
“嬷嬷,不许胡言。”
李氏笑了笑,噤声不语。给明姑娘缝好了衣裳,忽想起另外一件事:“姑娘,外头明姑娘带来的那棵树要怎么处理?”
屏风上映着的美人晃了晃,纤纤玉手拿着一支朱钗往头上放,声音听起来有些烦恼,“院里没什么地方再种一颗桃树了。”
更别说那树正在开花,一路跋涉过来花瓣都掉了许多,存活率并不乐观。
心意很好,但她心领了,至于那树……等它枯死后当柴火烧了吧。
屏风里的人没明着说怎么处理,满屋的丫鬟婆子已了然。
唯有明离以为她真的在烦恼,于是热情地提出建议:“姐姐窗户外不是有块花池吗?我看里头的花都枯死了,不如拔了种在里头,姐姐早上起来一推窗就能瞧见。”
屋里静了片刻。
屏风上的人影也僵硬一瞬。
沈婵道:“不行。”
明离问:“为何?”
那块花池的大小正好够种一棵桃树,“莫不是姐姐要用那块地方种别的花草?”
屏风里的呼吸似乎深重了些。
沈婵不应。
她没有这样的打算,那块花池荒废许久了,里头原来种的是黄金轮,是乔锦从洛阳带回来的珍贵芍药。
入冬后她生了一场大病,窗外的黄金轮也生了一场大病,逐渐枯死。
开春后沈婵的病慢慢转好,某日瞧见下人们正在清理花池上枯死的黄金轮,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便没人敢碰那花池了。
倒不是舍不得那枯枝烂叶,只是……
沈婵还未想清楚,忽听外头有人道:“姑娘,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乔锦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见到软榻上的明离先是一惊,随后笑道:“明离怎么到这儿来了?”
明离起身行礼,笑盈盈道:“我来找姐姐玩。”
乔锦往屏风上看了一眼,想起外头墙角处放着的东西,偏头看向明离:“外头那棵是明离送来的?”
她光知道昨日沁芳堂往漱玉斋送了点药,漱玉斋又送了一束桃花过来,谁曾想今日一进院子,竟然还有一棵树。
这丫头对沈婵倒是很上心。
明离点头。
乔锦让人把它移栽进那个花池里,“那块空落落的,养棵桃树正好。”
下人们面面相觑,明离倒是开心,“多谢夫人!”
屏风上的美人影正在移动,身姿袅娜,莲步轻移间从屏风里消失,沈婵走了出来,规规矩矩喊了一声“母亲”。
乔锦扫了一眼屏风旁的花瓶,“你意下如何?”
那日沈婵因着花池闹脾气的事传进乔锦耳中,乔锦正在账房里看账本,心道那丫头病后越发任性易怒,一点小事都似天塌了。
顾及沈婵身子还弱,乔锦摆了摆手,只道:“随她去吧。”
如今病好了,乔锦也不惯着她,只是抬着下巴朝她看了一眼,催促她回答。
这样的目光沈婵是很熟悉的,乔锦已做好了决定,她意下如何乔锦根本不在意。
沈婵垂下眼眸,乖顺道:“听母亲的。”
和平日里一样,乔锦只在这儿待一会儿就走了,走时不忘和明离道:“你与你母亲刚入府,吃的住的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或者下人们不好好伺候,尽管和我说,我若不在,找大姐姐说也成。”
这话自然是客套,偏偏明离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那我可以经常来找大姐姐玩吗?”
乔锦看向沈婵。
沈婵扯出一个笑,连忙道:“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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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落在身上暖融融的。
整个院子都很亮堂,小桃照例把毯子垫在石桌上,帮着把沈婵的书搬出来,连着沈婵喝的药也一起端出来。
苦涩的药入喉也算提神,沈婵用薄荷茶漱了口,嘴里的苦味被冲淡了大半。
有个小小人影在余光里晃,针刺似的,沈婵忍不住偏头看去。
明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小锄头,正蹲在花池上翻土挖坑,精力倒是好,没多久就挖了一个大大的坑。
那些枯枝早已被明离扔到一旁,果真是死得透透的,根部早已腐烂,连当柴火都不够资格。
沈婵不大舒服地移开视线。
日头渐渐往中间移,又往西边散。
明离一整个下午都在摆弄那棵桃树,挖坑,埋树,覆土,浇水,精力旺盛得沈婵十分吃惊。不仅如此,摆弄完那棵桃树后精力有余,竟然扭头来找沈婵。
沈婵不想搭理她,只得低头装作看书。
偏偏明离不识趣,沈婵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没多久,明离的影子落在了沈婵裙边。
沈婵低头翻着书,等了好半天居然没听见明离的声音,只得分出一缕目光偷偷看明离搞什么鬼。
正巧,目光和明离炽热的视线撞上了。
此刻逃避显得心虚,沈婵抬眸,大方迎上,“明离妹妹,怎么了?”
此刻日薄西山,橘黄色的光线笼罩着整片天空,也洒在两个女孩身上,沈婵看得很清楚,明离沾了灰的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明离却没看她,只低头看着石桌上的书,“姐姐看的是什么书?”
“《内训》。”沈婵道。
“好看么?”她仰头看着沈婵,脸上的汗珠越发明显。
沈婵心道,不好看,很无聊,看得她昏昏欲睡。
“不错,夫子让读的,自然是好的。”沈婵抽出锦帕递给明离,“先擦擦汗。”
她有点怕明离的汗滴到她的书上。
淡雅的药香丝丝缕缕漫开,明离盯着那雪白的锦帕看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接过,接过之后却不敢擦脸,“我怕把姐姐的帕子弄脏。”
沈婵凝眸:“无碍,入了府我们就是姐妹,一张帕子算什么。”
反正她也不要这帕子了,明离爱怎么擦怎么擦。
轻柔的布料擦过额头、脸颊,明离一张脸红彤彤的,很是健康喜庆,她吸了吸鼻子,分辨出除了药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她从前听人说过,大户人家洗澡都是要泡花瓣的,沈府肯定算大户人家,那么沈婵洗澡会用什么花瓣呢。
和别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而且要离得很近才可以闻出来。
一方锦帕在鼻尖蹭了蹭。
明离心道,现在她和姐姐离得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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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期移栽树木似逆水行舟,新土难容旧根,吸水乏力,沈婵对那棵树存活下来根本不报希望。
如今看着风光灿烂不过是时间问题,成为柴火才是它最终的归宿。
没想到明离对那棵树尤为上心,每日都早早过来敲门,浇水施肥固土,把院子里弄得叮咚响,沈婵也被迫早起。
想着小孩精力旺盛,但也是三分钟热度,熬过两日也就好了,没想到明离对它的兴趣丝毫不减,来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早。
沈婵对此苦恼不已,顾及明离才入府,乔锦前几日交代她身为长姐要对明离多加关照,沈婵忍了好几日,终究在某个早上忍不住和明离直言。
“对不起。”明离依旧趴在窗户上,一双眼睛乌黑明亮:“那我小点声。”
沈婵捏着太阳穴:“为什么非要来那么早?”
明离小心翼翼道:“中午浇水和下午浇水都不好,只能早上浇,可是我早上要陪娘亲用餐聊天和散步,只能起得更早些来。”
行程排得真是满呢。
困意还未消散,沈婵拉窗户的动作有些不耐烦:“院里会有人浇的,不用你过来,你每日大早上扰我清净,也扰院内众多姑娘清净,实在不好。”
明离低着头,表情有些愧疚,“我晓得了,姐姐。”
窗户关上,沈婵爬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沈婵以为明离早上得了训斥,下午总该不来了,结果明离才喝完药,在石桌上摊开书页,忽而听见欢快的脚步声。
有婆子笑道:“小姐,明姑娘来啦。”
没多久,又有人道:“多谢明姑娘,糕点好吃得很哩!”
沈婵抬头看去,才知明离和丫鬟婆子们在分糕点。
这人……倒是很会为人处世呢,沈婵往日倒是小瞧她了。
黄绿色的衫子往沈婵眼前一站,一盘糕点被放到了石桌上,明离在对面坐下:“姐姐,这是我娘亲做的糕点,姐姐尝尝?”
沈婵头也没抬,只翻了翻书:“我才吃了药,大夫叮嘱不能吃别的东西。”
“哦。”明离泄气似的应了一声,很快又开心起来,“那姐姐记得晚上吃,很好吃的。”
沈婵淡淡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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