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沈婵近来有点小烦恼,那位进府没几天的付明离不知为何总黏着她。

沈婵喜静,明离好动,她在院中看书时,明离总满院子跑,看看花,松松土,逗一逗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小虫子,或是蹲在那棵桃树下,像个大夫似的用小本子写下那颗桃树每日的情况。

她竟然会写字,沈婵有些吃惊。

“娘亲教过我认字,但我写得不好看。”明离垂下视线,长睫毛眨了眨,有些扭捏地把那个本子翻给沈婵看。

尽管沈婵没说要看,也没有要看的意思。

可明离都已经翻开了,还特意把本子朝向沈婵,什么意思很明显。沈婵虽然毫无兴趣,可东西都到了眼前,到底还是扫了一眼。

确实不好看,鸡爪似的,明离那话并非自谦。

明离问:“不好看吗?”

微微皱着眉,和刚才扭捏的假意自谦不一样,动作表情分明是想要她夸赞。

“可以的,很有特色。”沈婵憋了半天才道,“过些时日你和我一起去学堂,那时会有人教你,会更好看的。”

自生了那场大病后,沈婵就没去学堂了,如今乔锦倒是催着她回去,沈婵以身子还未完全恢复的理由拖着。

可到底还是要去的,一想到到时又要和沈芙沈婉一起,沈婵就有些难受,她和沈芙沈婉性子合不来,时常是看着二人玩闹,倒也尴尬。

如今有了明离一起,或许好一点。

于是由明离引起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

那颗桃树还没确认活下来,付娘子入府为姨娘的吉期还未到,沈府忽然有了丧事——竹韵苑的兰姨娘没了。

沈婵对那位兰姨娘印象不深,只知道她缠绵病榻许久,不常见人。

她前些日子还在抱怨乔锦日日往竹韵苑跑,没想到这么快就……

沈府姨娘去世,沈中毅纳妾一事只能往后延,但这事已经确定了,因此沈婵去竹韵苑守灵也得把明离带上。

因兰姨娘的儿子沈平才六岁,丧事便由乔夫人主持。

沈婵带着明离过去的时候,几位姨娘和几个小辈都已经到了。沈婵拉着明离先上了香,随后在灵堂后头跪着。

黑乎乎的棺材冷冰冰的,映出四周的烛火,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灵堂里回荡,明离揉了揉眼睛,望向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丫鬟在一旁扶着她摇摇欲拽的身体。

明离靠向沈婵,小声问道:“姐姐,她是兰姨娘的家人么?”

哭得这样伤心,许是姐姐妹妹。

“那是春姨娘。”沈婵低声道,“兰姨娘是孤女,并无家人。”

兰姨娘喜静,又总是病,和春姨娘关系并不算好。不知,这屋内跪着哭着的人,都和兰姨娘算不上交好,甚至都没见过面。

但那些哭声也未必就是假意,只是并非全是真情而已。

灵堂里有些凉。

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前头几位师傅在念经。

肩膀上忽然压了点重量,淡雅的香气随之拂来,沈婵回头,一身素衣的乔锦把披风搭在她肩膀上。

光线昏暗,沈婵依旧瞧见乔锦眼下的青黑,抬手覆住压在肩膀上的手,沈婵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瞬乔锦却抽开手,往前走去。

乔锦总是很忙。

沈婵想。

她如今十四岁,其实也到了学管家的时候,只是之前生了病,乔锦便没提这件事。

沈婵低下头,把披风的系带打理齐整。

按照沈家规矩,除了兰姨娘的亲儿子沈平,其余小辈只需要跪一炷香时间就够了。

一炷香时间对于沈婵来说够呛,她起身时膝盖都是麻的,明离在身边扶着她,等她缓一缓再回去。

走之前沈婵去找了乔锦,问她这两日可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乔锦诧异地看着她,忽而笑了笑,替她挑开肩膀上掉落的长发。

乔锦道:“没什么事,我能处理的。”

沈婵蹙着眉:“可是您疲倦得很,需要休息。”

“真没事。”乔锦捏了捏太阳穴,用很低的声音道,“这种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我疲倦才是最好的。”

沈婵没懂她这句话。

-

但葬礼结束之后,沈婵大约懂了。

因为沈平日后便要养在乔锦膝下了。

“夫人诞下小姐时不幸大出血,自此元气大伤,再难孕育子嗣。小姐也知,平日里家中内外事物都由夫人操持,夫人心思缜密、赏罚分明,府中诸事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阖府上下无不佩服。”

沈婵面色冷若冰霜,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李氏又道:“可在深宅大院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人虽管家得里,却因膝下无子,常遭人暗中议论,老爷虽未严明,却也偶尔暗自叹息。小姐可曾想过,若夫人不过继五少爷,十几二十年后情境如何艰难?”

“我不算得母亲的后吗?”眼泪模糊了视线,沈婵红了眼圈,“十几二十年后,我这个亲生女儿难道比不得一个过继的养子吗?”

甩开阻拦的李氏,沈婵径直往乔锦的院子去。

乔锦的院子和沁芳堂距离并不远。

沈婵快走到院门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仔细擦拭脸上的泪水,在远处迎风吹了好一会儿,待情绪平复下来后才走过去。

“母亲在何处?”沈婵问门口一人。

“夫人正在书房。”那人抬眼看了看沈婵,欲言又止,还要说些什么,沈婵却已往书房走了。

从前厅绕过,沈婵进入回廊,边走边在心里整理待会儿要说的话。

她并非来找乔锦吵架,只是想问问乔锦,听一听她的说法。

只是越朝书房靠近越难受,多走几步路眼睛又泛酸了,沈婵暗骂没出息,一边大口呼吸,一边用帕子掩着擦泪。

书房门是开着的,沈婵走上台阶,才靠近门,一道稚嫩的男声从里头传出来:

“娘,我这个字写得好不好?”

沈婵脚步顿住。

她认出这是沈平的声音,去竹韵苑守灵那几日天天都能听见沈平扯着嗓子哭,沈婵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声音如此聒噪刺耳。

娘?他在叫谁娘?

“嗯……”屋里有人应了沈平,似是笑了一声,“不好。”

是乔锦的声音。

耳畔忽然“啪”的一声,沈婵来之前的委屈和疑问全都被炸得灰飞烟灭,她愣愣地站在门口,被呛得想掉眼泪。

呼吸有些不畅,脚步也不听使唤,身子像是被冻住了。

偏巧这时奶娘牵着沈平从屋里出来,“大小姐怎的不进去?”

沈婵扯了个笑:“我就是路过,过来看看母亲,没什么事,我回院子了。”

“沈婵。”乔锦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字字句句皆如珠玑落盘,清晰可闻,“既然无事,便送你弟弟回竹韵苑吧,奶娘去厨房拿点东西。”

奶娘看了看红着眼眶的大小姐,又低头看了看缩在腿边的沈平,一时不知乔夫人这是何意?

与奶娘和沈平的惶恐不安不同,沈婵反倒笑了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她放大声音,似是赌气一般:“知道了,母亲。”

乔锦分明知道她来干什么,过继沈平这样的大事乔锦从未和她说,是因为知道她在意,而乔锦不在意。

让她送沈平回去也是同样的道理,乔锦不需要沈婵同意,而只是通知沈婵,以及给沈婵下一个扮演“好姐姐”的命令。

正是春日,沈府花池花团锦簇。

沈婵在前面走着,沈平稍落后在后方,亦步亦趋地跟着。

细碎的脚步声不断在耳边响起,沈婵听见沈平在背后喊她“大姐姐”,冷笑一声。

水塘碧绿,里头偶尔游过几只鱼,层层涟漪将少女的倒影晃开。

“大姐姐,怎么不走了?”沈平顺着她的视线,偏头看向水面。

“累吗?”

这是出了乔锦院门后沈婵说的第一句话,温柔得男孩有些诧异,她甚至蹲下来,和他平视着说话。

沈平对大姐姐印象不深,只记得和他母亲一样总是生病。

寻常都是奶娘或母亲抱他,现在跟着大姐姐走了这么久,脚底有点疼,于是他点了点头。

沈婵却不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脚边的影子。

两人离水边很近,再往左迈一步就要掉进水里了。

沈婵在想,兰姨娘去世还没一个月吧,沈平居然就改口喊乔锦“娘”了。

幼年丧母确实可怜,可是他的母亲没了,又为什么要来抢她的母亲。

真是个好幼稚的想法,沈婵在内心嘲笑自己一番,随后鼻子一酸,她又要落泪了。

乔锦之前就说过,她很幼稚,不像是沈府大小姐。

气性大,动辄使小性子,为人处世半点不通,和兄弟姐妹相处之时,也难有融洽之时。

眼泪从眼眶里挤出来,滚落在青石板上,沈婵起身。

她蹲得有些久,起身有些站不起来,下意识抬手扶着什么东西,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落在身旁的背上。

视线重新变得清明,那一池碧波的存在感陡然剧增。

好近,好深。

好像一不容易就会掉进去。

尤其是小孩子。

水池边长着青苔,脚滑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里靠着一处假山,周围都是树木,人很少。

沈婵在一瞬间想了许多。

最后一瞬的想法是,乔锦怎么放心把他交给她,明明乔锦最是知道她不是什么好姐姐,也不愿当什么好姐姐。

手往前按了按,心跳在一瞬间猛然加剧,沈婵头晕脑胀,某个念头却在疯狂生长。

再往前一点,再用力一点。

她猛地闭上眼睛。

而后听见了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

沈婵缓缓睁开眼,收回手。

小孩依旧在身前,仰着头看她,面色不解。

是一片落叶掉了进去,不知道为何声响那么大。

-

沈婵没把沈平送回竹韵苑,在半道遇见竹韵苑的下人,她认得那人,是兰姨娘的贴身侍女。

把沈平交给侍女后,沈婵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假山后的那片水池。

很绿,幽深,她蹲在水池边,把手伸进水里摇了摇。

好凉。

她望着那池水,望着池水中的倒影,她忽然双手紧紧捂住脸庞,猝不及防地大哭起来。

哭声只发出两声就转为压抑的抽噎,她害怕哭声会把人引过来。

沈婵蹲坐在地上,膝盖曲起来,把头埋进双臂,压抑不住的哭声传出来是闷闷的。

“噗通——”

沈婵猛地抬起头,水面上又掉了一片落叶。

视线顺着落叶往前,往上。

怪石嶙峋的假山上趴着一个女孩,绿裙勾在假山的树枝上,她皱着眉,又努力勾出一个笑:“姐姐不开心么?怎么又回来了?”

刹那间,沈婵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婵:她看见了,这就灭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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