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涧隐者么……倒是许久没听过祂的消息了。”陈昭撑着下巴,仔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什么来,便取来几封竹简,边翻开找到对应的内容给她看,边解释道,“你瞧,元和三年第五代格世李氏师从出云涧隐者……康明十三年第七代格世万氏,师从出云涧隐者……永嘉七年第四十代格世夜氏、八年第四十二代格世夜氏均师从出云涧隐者。最后一位便是第九十二代格世穆氏,不错,就是咱们认识的穆芊芊。共九位格世,其中五位都是祂的学生,这还只是在朝问,其余诸国……粗略算来也不下半数。”
“怪不得那些人看起来都……可明视、穆芊芊要我扮作她的师傅,再怎么说也不大好……穆芊芊……我记着那时看了她的记忆,我却忘了是她的师傅……对了!我记得今日文老的话,可听着……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大人物——我总以为叫出这名号来他也许会有一点点不同的神情。”
“到底还是自籍舒皇帝之后的十余年里,隐者行踪渐少,后来更是销声匿迹,直至今日也不再现身,难免会被世人遗忘。况且你贸然现身,难不让人怀疑是否确为其人。”
司月点点头,接着又问:“还有那个叫什么‘小傅大人’的,我问那些府兵,可他们却都支支吾吾的,还扯了个‘恐污清听’的由头就搪塞过去……当真是勾得我心痒痒。”
“‘小傅大人’……我想想,清城傅氏……许多年以前与穆格世结下私怨,只是不为世人所知,大约不出十人。”见司月越发好奇,陈昭却故意放慢了速度,“清城有傅氏、齐氏、叶氏、何氏,各擅营商、仕、医、武,其余三者过后再同你讲。只论这傅氏家主共三子二女,除二子与幼子外均已成家,而幼子便是那‘小傅大人’——傅粲,字昱铭,傅氏难得之才,似乎家主有意传位于他。”
“结怨?穆芊芊她也会同别人结怨么?”
陈昭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便是圣人也难免会遭一二人嫌恶,况且她那时还年轻气盛,且行于山野不精世故俗物,与人相处还是用与山间野兽相处的那一套,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免都学了她那耿直的性子。只是不幸这样的性子却遭世人所弃,她的学生竟也都遭人杀害,她最疼爱的三个学生,还是那样好的年纪都被傅氏二子……”
顿了顿,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最大的那位与麻老麻神医学悬壶济世之才。中间那位随穆芊芊的好友清泪,便是戍守边疆的那位,据说是姓秦或是姜……大概是姓姜,随这位将军学用兵之道。最小的那位……实在可惜,未满十岁就去了。”
司月揉着额头,十分不解:“可她后来,也没有去报仇什么的……吗?”
他无奈摇头:“我也不知是否真的报了仇,以她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过……但那二子的下场,看似与她有莫大的关系,可也没人能拿出证据来,世人便只当他是恶事做尽遭了天谴。嗯,也算是为民除害。虽然他得了惩罚,可那事儿到底还是穆芊芊心里的一根刺,便是明视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那、那就不说了。”
“今日之事本与傅氏没什么干系,只是平白惹那么一出,午后想了一下,大约只是想戏耍他傅氏一番。且有文氏在,料他也不敢闹大。”
“欸——说来,文家小姐到底去哪儿了?”
他又摇头:“确实不知。谁能想到文氏贵女也会被劫,谁能想到素日声称十分疼爱她的几个兄长都不知去了哪儿,且直至今日也没听见哪伙山贼来要赎金的。想来不过四种情况。其一呢是文家小姐已经遇害,可也没有发现尸首,故未下定论;其二是那贼人本想劫一家女索取钱财,却发现这孩子、这家人得罪不起,若是还回去或要赎金只怕会落个不好的下场,故隐瞒至今;其三许是那贼人不为钱财,或者说并不是贼人而是文氏官场上的劲敌,只是要削一削文氏的微风,可官场之事以其女作要挟,实在是……四么也许是为……倘若那样,不知文家小姐该受了多大委屈多少折磨,况且她在清城念了几年书,依清城的学馆教的那些东西,只怕她如何肯再活下去。”
“只可恨一点消息都没有……嗯?”司月抬头看他,“‘那些东西’?什么东西?”
“一言难尽,明日得空带你去瞧瞧。”
她点点头,一时又陷入沉默。
不知何时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盯着自己的眼睛,只好别过头去看向别处。
很快,她又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回过头来,见他仍看着自己,不觉脸有些热,便不由问他:“你看着我做什么?”
他一手撑着脸,另一手伸出手指轻轻勾着她的手心,浅浅笑道:“世间万书绘人外貌多述以面目较棱角,或有崇环肥燕瘦或有好身轻神削,亦或是柔荑玉足……然而其中有写秋水明眸者相较于前者实在少之又少,我便常常想着,若是我该怎么去描绘一个人的眼睛。”
“那你,有何见解?”
“借林客《春言》中‘林风不辞向寒去,青芜早谢芳存时。’与‘幽径环蝶聊得醉,细雨衔巢分春明。’二句,则应有云:早春宿于岸边酒家诗者应是墨山拢荫之目;借张尤之《西军行》中‘天泪断青山,枯水隔芳华。’与‘败士折残梅,寄发向天涯。’二句,则应有云:战败归乡无颜向君者应是青枯花残之目。倘或不以其人身份论之,则另有说法:偶得奇宝乃见其目若骄若喜,终见名于榜上乃见其目若欣若狂。”
司月接话:“若有中者朝登堂,倚天子所重,乃事必躬亲,乐之所劳、喜其所遇、欣其所得,骑射难盖其志、歌舞难演其情、诗画难作其心。纵不求高官厚禄名誉荣华,岂知同为人者妒之饱暖,同为官者忌之才情,下有志高者亦趋,上有心雄者亦扰。故生一乐一忧。内者不识,且言享乐一时担忧一时,较其所得并有所失;外者观之愈清,劝言享乐一时担忧一世,得失难配。若一朝落势,天子弃,官僚厌,同门背。再论其神色,有悔其所为或怒其所有?或感其所得亦宽之所失?如此看来,仅凭一事断言似有不妥。”
陈昭若有所思点点头:“以一人之心揣度世人之心,以一人之态分辨世人之态,实乃浅陋。”而后不再言语,且有些紧张地揉着衣袖。
司月见他神色淡然却又一副似有话要说地样子,便笑着伸手捏他的脸:“早早露了破绽还不知道,或者,昭昭是有别的话,想借那番话说出来?”
“嗯。”他点头,“原本就是想借个由头,不想恰好被你驳回来了。”
“我还以为过了这许多年你也会变,不想只是学会了装成大人模样,再多说一句就能露馅,内里还是像刚学一两本圣贤书隔日就用着去训小孩的。”
幸而飘过的几片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仅有院内的灯投出的光亮削减他脸上的羞色。他跟着笑道:“你都知道了却还要拆我场面。”
“不说了不说了!说回正事儿,快将你想说的说出来,好叫我再评一评!”
两人打闹了一小会儿渐渐静下来,司月趴在栏上偏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陈昭不知从哪儿找出来一把折扇单手打开,扇面挡在二人中间,只留出一片恰好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我想了许久、许多年,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若适迢迢,于山野烂漫地竟遭纷纭所迷,恰是清泉流过;至于夜下梦入仙山或访天上人间,待得识为俗务后便是天际万千星辰方能再夺我心魄;混于俗世常沉溺人间百态,若长久则至于混沌,偏向那竹林萧萧去。你,”他顿了顿,隔着扇面贴近,细细看着她的眼睛,“便是清泉、星辰,你便是宁静。”
司月眉眼弯弯,沉默许久后从他手里夺过扇子,一手仍撑着脸另一只手则将收好的扇子边挑起他的下巴,道:“所以你种了一片竹林,在那儿住下?”
“那儿清静,”不想司月说这话,陈昭有些失落但还是继续回答她,“春天有风时睡得更稳些,倘若伴些细雨也更觉得心安。况且也不是我种的,只是游历四方恰好寻到这么个住处,同司刑寺的交了灵源石后就算是……定居,不,也不算是定下来,之后我也很少住在那儿,只是偶尔得空才去那儿,别的时间依旧是风餐露宿……”
没等他说完,就见那扇面上添了几个字:
非心安处。
他笑了:“果然兮儿最懂我。”
司月收起扇子交回到他手里。
不多时见陈昭伸手过来到她耳边,不等她问他便开口:“下雪了。”
摊开手,只见掌心那片雪花已是半融成水。不知他又从哪里找出一把油纸伞来更不知现在他怎么会想着找伞出来,撑开伞将雪尽数挡在外面,却还见无伞遮挡处雪花纷纷落下,沙沙声布满整个院子。
“你花样真多。”
看他打伞的那只手泛红,她伸手捂上去,问道:“不冷吗?这时候可不宜你花前月下。”
“不冷,”才说着,他慢慢放出灵力将两人包裹在一片温暖的空间里,另一只手同她一起捂着热热的手炉,反问道,“如何不宜?”
又说了许久,多是些夸云赞月之词,渐渐或有“月赏三分俏,松见应犹怜”、“斜烟淡柳,棱风墨秋几月时”等月喜月悲之句,又有“及春顾,良宵苦,甘短愁长载十数”、“此间欢喜此间存,逝水携去相思褪”等伤秋之句。难免生出几分伤心来,于是二人又改了字,便想些“湖心涟漪风起处,芙蓉叶下鲤复出”、“易借庭柳裁春色,檐下燕啼暖东风”等与眼下时节不相干的来。
于是二人揪着这处笑了许久,接着又说要挑个日子办一次诗会,与人商定了诗体用韵等才好。
司月又提议定要邀明视来,陈昭便问是何缘故,她解释那夜见明视醉酒后所作诗词模样,想来必会喜欢这场面。
陈昭见她面色红润起来,忽又改了口:“再过一个月,下月十五即是灯节。我四处游历,也都见了各地灯节热闹景象。若要一评,天城与华城当属热闹之最,清城苍梧当属妙法之最,渐渐各取所长后也难分上下了。只是我最中意的还是在天城赏灯,若那日得空,我们回一趟天城可好?”
司月笑眯眯看着他:“好呀。”
自手中的扇子放到一旁后不再管它,不知怎的又回到她手里,待她展开便见上面写着“长听所言”几个字。
陈昭正要开口,司月抢先一步:“把你这些年看过听过经历过的,都讲给我听、带我去看。”
他呆呆点头,却见扇上又改成了“莫痴莫妄”几个字,便低声回她:“可那儿住着确实比别处舒适。等到夏日挂了驱蚊的香袋,再从冰窖里取出果子果酒,那时正兴萧笛也就不必请谁来奏乐。在院里搭个台子铺上凉席,且是晴天,会有星河与夜光一道出现。还记得吗?那时夫子告了假,南窗阁外的月台上……”
“自然记得,你抱出来的书被风吹散,花了十几天才从山下全找回来,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等雨点落到眼睛里你还忙着揉眼睛时淋湿了一身,后面还染了病……等夫子回来后见了可是气得不轻!想不到短短三日咱俩会惹出这么多事来。”
他跟着笑,眼中的光愈发柔和,又听她道:“对了,这几日都没咱们的事儿,你带我去那儿、你说的地方瞧瞧。若你也得空的话。若你有旁的事,我就带上钟影去。”
“嗯。”他点头应好,目光不移看着她,只是语气冷了些许,“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那地方的。”
“啊?”司月疑惑,正要去牵他手时反被他制住。听道:“得你亲眼见了就知道我说的不假。别偷看,我也未曾去过,只是听人说起其中景象一二回,实在难以评说。明视也不会告诉你,她一向讨厌那地方,更确切说来,不常涉足此地,她也知之甚少。”
“哦,”她有些泄气,“还是得带上钟影,我看她有点怕明视。”
“我看是明视怕她才对。她的性子全然似七八岁小孩儿一般,做事向来不考虑后果。虽说有时是行仗义之举,可依然会被那些个记仇。好在她自己有几分本事能保全自己。不惹出事儿来已是万幸。”
她笑道:“就当她是个孩子,况且有我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
“我的身份实在不宜陪同,那……我在外面等着你们。”
司月爽快应下,而后又无话,只是偶尔某人哼一段轻快的调子,另一位又接着在木栏上轻敲拍子。陈昭勾着她的手指,见她双手还有一些伤痕也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夜雪落,夜后无话。
等第二日院内响起嬉笑声,陈昭已回来说同文老商议好要去一趟规德堂。
于是文老借着“担心道长遭遇不测”与“不熟悉规德堂”的由头派了一位女官来。
见那女官发间灰白猜年纪约莫四五,全身利落不着过多装饰,只那冠上刻着“规德”二字。
看她不苟言笑且语气冷淡俨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钟影更不敢说话只躲在司月身后不敢言语。
听了陈昭的话司月特意换了装束,在女官的注视下戴好长帷帽且不露一分上了马车。
“昭昭,”司月默默传音,“这位女官……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位女官姓盛,据说姓名为盛墨添。”听了明视的解释陈昭在自己掌心写下三个字,司月这边便知是哪几个,他继续道,“于规德堂授业四十余年,五年前致事后由文老所托在文府教导文氏女眷,后来……”不等他说完就听见司月轻啧一声,许是有什么小变故,听司月一句“无事”后就没了动静。
陈昭茫然抬头,看向被小孩儿围在中间、周身尽是找来的有关王女官身份的一堆书卷的明视,她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头问道:“怎么了?”
“应该,不会出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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