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chapter55

他在门口站定,看着紧闭的大门,核对了一遍旁边信息栏上的名字,才抬手轻轻扣了两声。

等了会儿,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任何声音,似乎里头压根就没住人。

孟兆言颇有耐心地又敲了两声。

这回里头传出来些细微的声响。

他稍微凑近仔细辨认,觉得像是床板与护栏碰撞的声音。

下一秒,心头一沉,有了不好的猜想。

飞快又地敲了一声后没再等,按压把手,尝试直接推门而入。

咔嚓一声,门没有锁。

竟真被他轻易按开。

门缝慢慢拉大,里面的场景显露出来。

病房的布置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只有简单的病床、柜子和小沙发。

窗户大开,又起了风,蓝色窗帘在空中唰唰乱舞。

阳光跟着倾泻而入,却只能照到地面上小小的一块地方,跟病床还隔着两步。

房间里没开空调,加上风吹,温度本有点低。

但孟兆言依旧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了一丝异味,像是从病床上飘来的。

他扭身看过去,那个被各种医疗仪器包围的病床,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平整,似乎没有躺人。

他抬腿踱步过去,站在床尾观察。

床上是疗养院统一的白色棉被,上面的红色标识已洗得有些褪色,带着股消毒水的味道。

被子拉得很高,几乎完全盖住了枕头。

但孟兆言还是看到了枕缝间几缕头发。

他小心地走过去,站在床头定了几秒。

深呼了口气,才抬手缓缓掀开被子。

被子下是一双流泪的眼睛。

那是赵全德的眼睛。

他虽还活着,但却在无声流泪。

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暗黄无光,连流出眼泪都显得格外混浊。

赵全德似乎也看到了面前有人,费力地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孟兆言蹙眉端详他的脸,明明没过多久,却像瘦得变了一个人。

原本黝黑的皮肤变得蜡黄,耷拉在颧骨上,皱纹连成一片,像挂在屋角等待腐烂风化的老丝瓜。

再往下是削瘦的下颌骨跟高高凸起的锁骨,连带着胸口大片斑驳枯黄的皮肤,一起大刺刺地袒露在空气中。

他不禁拧眉,这种天,赵全德竟然没穿衣服?

熟悉的异味再次在鼻尖剧烈扩散。

这回孟兆言闻得清清楚楚。

是人体排泄物的臭味。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依旧于心不忍,抬手为赵全德重新盖上被子,细致地掖住了被角。

俯下身,将脸凑到他眼前,试探性喊了一声:“赵先生?”

离近了些,赵全德认出他来,原本还木然流泪的眼睛突然急切起来,手脚不住地在被子底下小幅度乱动,似想告诉他什么。

孟兆言忙按住他的手,温声安抚:“别急,别急,我在。”

赵全德逐渐平静下来,但一双眼睛却固执的盯住他,嘴唇紧绷,生怕他在自己眼前消失一般。

孟兆言想了想,提议:“这样吧,我问您问题,您回答。”

“是您就眨眼,不是就不眨眼,行吗?”

说完他故意停顿了几秒,不太确定赵全德听懂没有,就先试了试:“您是赵全德,是吗?”

赵全德听得很专注,回应起来却很吃力,他问完两三秒后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见他听懂了,孟兆言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问:“您不是自愿来这儿的,是吗?”

赵全德眼眶发红,用力地眨了一下。

果然,孟兆言在心中确认。

他一直觉得赵全德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有蹊跷,看来确实是被人强制送过来的。

“送您来这儿的人,是赵启,对吗?”

听到赵启的名字,赵全德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恨意和心痛交织蔓延,几秒后,缓缓眨了眨眼,流下一滴泪。

孟兆言心里有了答案,下意识直觉愤怒,但终究克制下来,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眼角,声音温柔无奈,像在喃呢自问:“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赵全德自然不能回答,但却像是真的有事托付,一双眼睛掠过孟兆言的脸,直勾勾地望向一旁的小柜子。

孟兆言有所察觉,伸手拉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是一些日常用品,和各种控制血压、肠道的药。他稍微翻了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又打开了第二层。

这层里面装着一套旧衣服,普通的廉价工装外套和黑色西料裤子。

在看到这套衣服的时候,赵全德明显瞳孔微缩,眼神明显急切起来,张嘴“啊、啊”的,似要说什么。孟兆言下意识摸了摸,果然在工装外套上方口袋里,碰到了一个硬物。

手掌一翻,手指一挑,一串的银色钥匙滑入掌心。

孟兆言眼睛微眯,捻起钥匙打量。

病床上的赵全德在看到钥匙落到他手中时,神情反而松懈下来,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嘱托。

孟兆言捏着钥匙,总觉得似在哪里见过,眼神探究地瞥向床上的赵全德。两人眼神交汇短暂的片刻,他记起来,这是赵全德在老城区那套旧平房的钥匙。

“您是要把这钥匙交由我保管吗?”孟兆言有些不确定。

赵全德眨了眨眼,随既眼皮缓慢下垂,似乎用尽了力气。

孟兆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钥匙交给自己,看着他半阖的眼皮,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也觉得大概再问不出来什么了。

他摩挲着手里冰凉的钥匙,思忖片刻,收进了公文包里,决意找机会再去那个房子里看一看。

既然赵全德费尽心力地把钥匙给自己,那他总归得进屋去看看吧。

说不定,那里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不过……

孟兆言又看了眼病床上的赵全德,他的眼皮已经完全耷拉下来了,却没有闭拢,留有条细缝,隐约可见眼白,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他心里无端叹了口气,胸口不断喷涌出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直至将口鼻淹没。

其实这种情形他遇到过很多次了,在养老院时,在做法律援助时,很多当事人可能根本就等不到公平判决,或者即便等到了也似乎毫无用处。

每每这时,他的心里就会升腾起这种感觉,不似悲伤,不似同情,而是打从心眼里的无奈。

像是搬了超出身体负荷的重物后,第二天看似正常,却酸胀得抬不起来的手臂,等他再想伸手住什么,却连手指都无法弯曲。

也有很多时候,好像不论他做什么,怎么做,都只能让情况稍微好转一点,就那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一点而已。

所以有时候他也会怀疑。

怀疑社会容忍这些恶真的合理吗?怀疑法律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带给每个人想要的公平?

甚至会怀疑自己。

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真的对他人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帮助吗?

他无端烦闷起来,食指无意识的扣响公文包的皮盖。恍惚间想起何炽来,如果是他,会说什么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干再说。”

“做了不一定有效,不做肯定没效。”

……

这些话一句接一句在孟兆言耳边响起,他都能想象得到何炽在说这些话时吊儿郎当的声调。

叼着烟,夹着拖鞋,套着白汗衫,拿着手机打游戏,坐在被阳光烤得发烫的沙发上,听不见自己回答时,漫不经心瞥过来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嘴角忍不住挑了挑,心平静下来,眼底寒雾尽散,逐渐清明。

确实,在现实生活中他能做的,能改变的都很少。但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他该做,该继续做。

该一直坚定不移的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给那些声音微弱的人们,带去可能迟到的公平。

***

天气渐暖,白日渐长,太阳落得格外晚些。

已经6点多了,外面的天还没黑透,带侵略性的黑色与夕阳的橘黄在天边交融压迫下来,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瑰丽。

远处教学楼里的灯接连不断亮起来,像是一颗颗迫不及待要露脸的星星。

赵启叼根烟立在工厂前的空地上,眯眼目不转睛地望向那边,不知在想着什么。裤袋里,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穿透布料透出微弱的白光。

工厂门打开,穿白大褂的高烈从里走出来,脚步轻快。

赵启捻灭剩的半根烟,随手扔了出去。摸出兜里的手机瞥了眼,屏幕上来赵全雷三个字正急切的跳动着。

他视线停留了数秒,按下挂断键。

刚安静了两秒,手机又震动起来。

赵全雷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打了进来。

高烈靠近时,正巧瞥见了赵启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嘴里原本要的话被他噎了回去,只抬头去观察赵启的脸色。

赵启还垂眼盯着屏幕,大拇指不断摩挲手机边缘,似在思忖。

高烈心中迟疑,犹豫自己是不是该退后几步,等他接完电话再来汇报。

赵启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按灭了手机屏幕,既没有接,也没有挂,声音先眼神一步探过来:“怎么样了?”

听他问话,高烈眼睛瞬间亮起来,即便刻意压低,声音却依旧掩饰不住兴奋:“成了!”

说罢抬起胳膊,将一小袋透明结晶体迫不及待地举到赵启眼前。

“赵哥,你看!”抓住塑料袋的手在半空中掂了掂:“这次的货多牛逼!”

纯净无瑕的细小颗粒在塑料袋中晃动,折射出微弱的碎光映入赵启的眼底,忽明忽暗,足以让人疯狂。

他接过那个小袋,捏在手中反复翻看:“找人试了没?”

“试了”高烈随手摘下口罩,塞进兜里,声音清楚了不少。

棱角分明的脸毫无遮掩地袒露出来,向来稳重的眉眼此刻雀跃不已,衬着额头和鬓角的细汗,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都说没试过这样的货,快他妈的爽翻了!”

“呵”赵启轻笑一声,隔着塑料袋用指尖细细碾磨结晶:“是吗?”

“是啊”高烈贴近一步,凑在赵启耳边,克制不住声音里的狂喜:“赵哥,这次咱们要发大财了!”

赵启虽没说话,嘴角却也愉悦地翘了点,握住手中轻飘飘的小塑料袋,似握住了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

“不过……”高烈想到什么,眼神暗下来:“疤子那儿走不通了,这货咱们怎么送出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赵启用两指从掌心夹起塑料袋递回去:“做得出来,就送得出去”。

高烈接过塑料袋,重又握回掌心,正想问他怎么送。

却被赵启不留痕迹岔开话。

他一手指向自己的白大褂,看着胸口前的绣文,颇有兴致问:“这衣服……哪来的?”

“这……”高烈思绪被打断,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胸口,赫然看到“渡口高级中学”几个字,登时有些不好意思,尴尬道:“在学校实验室拿的。”

“呵”赵启双手插兜笑了笑,漫不经心:“最近去学校上课了?”

“上了”高烈有点心虚。

“怎么样?”

“不怎么样”高烈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这么多年没过上课,现在突然学习跟听天书无异。

不远处,几个同样身穿白大褂的少年从工厂里结伴而出,瞧见他在这边,稀稀朗朗喊了几声“烈哥”挥手示意。

高烈看到了,也回挥了挥手。

那几个少年见了,收回眼扭头一边脱白大褂,一边慢吞吞地往学校侧门走,像是刚下某节化学实验课。

赵启笑意盈盈地目送那几个学生走远,才对高烈开口:“这次我们直接联系下家。”

“联系下家?”高烈诧异:“他们……愿意跟我们接触?”

每行有每行的规矩,他们走冰从来都是一层只见一层的人。

一来是怕万一一个人栽了,把一条线上的人都拉下水。

二来也怕哪个贪心不足的想自己包干,断了整条线上人的财路。

所以在接触下家这件事上,疤子向来做得隐晦,这也是疤子能一直在赵启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资本。

再说走冰的人,特别是下家,一般都谨慎过了头。冒然接触,不仅生意做不成,还有可能被怀疑,连性命都有可能保不住。

“愿意啊” 赵启扭头看向高烈,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续上一根烟。点燃地烟卷将他的脸照得有些发红:“有钱赚怎么不愿意。”

“可是那些人……”高烈还有些不信。

“那可是……钱呐”赵启掸了掸烟灰,声音被烟熏得嘶哑又低沉,格外蛊惑人心:“比以前多得多的钱……”

“谁不想要?”他突然抬头,直勾勾地望向高烈:“你不想要?”。

那双原本迷离飘忽的眼睛,此刻变得炯炯有神,似乎也被烟火点燃了,烧得一塌糊涂。

高烈被赵启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恍惚,直觉那火向他烧过来了。

还没反应,肩膀上搭了只手。

赵启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温和沉稳:“放心,人已经约好了,过两天我们就去见一见。”

“好”高烈应下,用力点头的瞬间,火星子窜到了他的心口,像汽油遇到了明火,“嘭”的一声,炸得他心潮澎湃。

赵启见状满意地收回手,重新从兜里摸出手机。

就这么一会功夫上面已经有几十个未接来电了,全是赵全雷打来的,连高烈都看得忍不住皱眉。

“雷叔的电话?”高烈忍不住问了声。

“嗯”赵启应声,拿着手机把玩,毫不在意地任它在掌心震动,四周空气一点一点凝滞下来。

“赵哥,我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先回学校了。”

还是高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察觉到有点不对,下意识想找个借口离开。

说完的瞬间,他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这个借口实在有点蹩脚。

他?去上晚自习?这不是笑话吗。

不过赵启也没在意,只随意摆手:“去吧。”

高烈松了口气,刚转身还没走,身后赵启嘱咐了句。

“叫上何炽一起。”

高烈脸色霎时一沉,慢慢扭头望回去。

赵启已往后踱了几步,拉开点距离,举起电话,像打算要接电话了。

见高烈又望回头来,不免停住动作,疑惑地瞥了眼。

少年的心事藏不住,不信任几个字几乎要刻在脸上。

赵启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刚刚没听错。

高烈僵在原地,眸色渐深凝结成一抹郁色。

赵哥怎么就这么信那个何炽?连第一次见下家这种大事竟都要带着他一起!

万一他搞什么事怎么办?

赵启看懂了高烈的脸色,却没什么反应。

他依旧站在原地,眼底的光翛然熄灭,丝丝寒意升腾而出爬满眼底。像条鬣狗在威严地审视族群中刚成年的不安分子。

高烈背脊发凉,血色尽失,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知道赵启恼了。

他向来讨厌不听话的人。

在自己几次三番地质疑何炽,不服他的决定 后,赵启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了。

夜色中,赵启缓慢拿下几乎要贴上耳廓手机,冲高烈扬了扬。

明明只是个很简单,甚至有些随意的动作,高烈却看出了警告的意味。像是古代战场上的将军,在指挥先锋赴死般不容置喙。

眼神交汇片刻,高烈终究乖乖转身。

“阿烈——”

身后的人又开口了,语气没有他料想中冷硬。

反而莫名温和,带着点过来人的:“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刹那间,高烈心头震颤。

他从没想过赵启会这样苦口婆心的跟他解释。

片刻后,心里不免懊恼起来。

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何必呢?为了一个何炽,伤了跟赵哥这么多年的感情,当真不值得。

赵哥要用谁就用,反正还在他在赵哥身边兜底。

只要他做得够好,把何炽看牢了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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