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和冷意,似乎是两个有些相悖的词,可此刻徐蚀言给舒妙的感觉就是如此。
当她不小心碰翻了矮柜上的那个相框时,本来安静对着圆镜涂画的少年突然抬起头,一双色素浅淡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大约正是此刻他宛如稚童般的状态,才更反衬出那股冷意的惊心——舒妙甚至联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经典恐怖电影,安静的住宅,被逼到死角的主角,天真冰冷的恶灵。
舒妙突然有个念头:如果她真的弄坏了这个相框,眼前状态异常的少年很可能真的会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顶着那令人心头发毛的视线,舒妙僵硬地将那个相框重新扶起来。
还好,相框并没有受损。
于是那道令人心头发毛的视线消失。徐蚀言再次低下头,无知无觉地继续对着那面熏黑的圆镜涂画血红的笔触。
舒妙缓慢地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转头去认真看那相框中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三口人坐在路边长椅上,一起对着镜头笑。
相片应该不是特意拍的,像是夫妻俩接孩子放学的路上突然兴起,找路人用手机帮他们拍的。
母亲是笑得最开心的,搂着孩子,和他脸贴脸,连眼睛都笑眯成了两道月牙。坐在中间的孩子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看年纪还不满十岁,生得玉雪可爱,目光清澈纯真,笑容带了点腼腆。而父亲则显得要严肃一点,搂着妻子和孩子,表情虽然微笑着,但显然有些僵硬,大概平时是个很少笑的个性。
这是一张看一眼都会觉得美满幸福的合照。
舒妙仔细看着照片中那个笑容腼腆的小孩,很熟悉的眉眼五官——这是小时候的徐蚀言。
这是徐蚀言和他父母的照片。
舒妙注意到,徐蚀言的父母穿着警服戴着圆顶警帽,原来他父母的职业是警察吗?
她想起徐蚀言在圆镜上的那幅画——所以他一直在涂画的,是他和他父母……
舒妙走到徐蚀言家的客厅,将徐蚀言所在的那个房间轻轻掩上门,然后拿出手机努力回忆曾在冷霓虹柜台处看到过的店长联系电话。
靳蛰是徐蚀言的亲戚,也是照顾独身在江城的徐蚀言的长辈,他可能知道徐蚀言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电话打过去时,应该是因为还没到冷霓虹的营业时间,所以许久才有人过来接听。
对面的声音又哑又低,正是靳蛰:“你好?”
舒妙面对靳蛰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恐惧,可此刻也想不到其他人帮忙。
“你……你好,我是舒妙。”
靳蛰一顿,惊讶:“妙妙啊,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我有件事想找你问一下。”舒妙停顿了片刻,随即言简意赅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她为什么会在徐蚀言家,然后又是怎么发现徐蚀言古怪的状态的,最后,舒妙试探着问道,“阿舅,你能告诉我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说道:“好啊,你俩走得近,你本来就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的。”
到此刻,舒妙才从靳蛰那儿得知,原来徐蚀言的父母早已经过世了。
那是两年前,暑期一个即将刮台风的夜晚,徐蚀言的父母于一场火灾中丧生。
那天因为气候和道路塌方的原因,火警迟迟没能够赶到。火几乎烧毁了整栋徐蚀言父母被困的建筑,到最后,是台风天的暴雨浇灭了那场大火。可惜彼时一切都已经烧成了废墟。
而徐蚀言则因为父母的丧身,在那以后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应激反应。
靳蛰说道:“在火灾后的头一年,他几乎没有办法出门,意识总是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精神科医生的干预下治疗了整一年,才勉强恢复基本的社会功能。”
两年前发生火灾,之后一年徐蚀言一直在进行精神干预……
“那他转学到明礼之前岂不是一直在治病?”
“是啊。”靳蛰说道,“徐蚀言高二一整年都没能上学,后来好不容易好一点,他就从江县搬来江城了,因为……因为医生说了,远离事发的地点会对他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舒妙迟疑道:“可他好像没有好全,我今天看他的情况很奇怪。”
“他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情况?”靳蛰的语气似乎有些好奇。
舒妙大致给靳蛰描述了徐蚀言的状态,一边说,她一边又有些疑惑:怎么看起来靳蛰其实对徐蚀言的病情也并没有那么了解,像是只知道一个大致的情况罢了……
可徐蚀言转学到江城后,不应该一直是由他这个远房长辈关照的吗?
靳蛰沉吟片刻,说道:“阿言虽然经过了一年的治疗,可大概是父母过世对他造成的创伤有些过于严重了,所以一直没能彻底好全。所以如果遇到和当时事故类似的情况,他还是会产生应激,如果应激得严重了,最后还会陷入和出事后头一年那样的神智不太清醒的状态。我记得听到过他和他的精神医生聊起过,那种极端应激的状态好像叫……退行?”
和靳蛰通完电话,舒妙的心情很不是滋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冷淡疏离的少年,背后还藏着这样可怜的一面。
临挂电话前,靳蛰言辞恳切地嘱咐道:“我现下忙得脱不开身,妙妙啊,你如果方便,就麻烦你照顾一下阿言。”
舒妙点头:“我知道了。”
结合靳蛰告诉她的那些信息,和亲眼所见的徐蚀言种种怪状,舒妙大致明白了徐蚀言如今的情况了——现下的他,应当就处在极端应激情况下会产生的退行状态。
他成为了年幼时期的徐蚀言。
舒妙突然想起方才她碰倒的那张合照……也许徐蚀言目前,只有那张照片里他的年纪……
他在遭遇和两年前的事故类似的场景时,会发生应激,若应激的程度严重就会退行到小时候还和父母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小区刚发生过火灾,毕竟火灾是他父母丧生的原因,他见到那样的场面,应当很难保持冷静,于是就成了现下的模样。
对了……舒妙转头看了眼客厅的窗外:天气阴沉沉的,是即将来台风的征兆。
先前她觉察到过,徐蚀言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整个人也会不太对劲。
舒妙回到徐蚀言待着的那个房间,此刻看到方才还让她觉得诡异的场景,却只感到了难过。
她走到徐蚀言身边,默默地蹲下,看他用蜡笔在熏黑的镜面上涂画,涂了改改了涂,认认真真描绘着他与他的父母。
这面镜子……会是徐蚀言从火场里找到的、和他父母有关的遗物吗?
对了,还有他的手。舒妙的目光移向徐蚀言此刻握着蜡笔、轻轻颤抖着的右手——她记得他右手的手心上,有一道被烧焦过一般的长疤痕。
那会是在那场火灾中留下的吗?
舒妙觉得有点心疼。
她抽了抽鼻子,贴近徐蚀言,问道:“徐蚀言小朋友,你在干什么呢?”
徐蚀言被人靠近,警觉的转头看了她一眼,但她问的问题倒还是乖乖地回答了:“姐姐,我在等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放学。”
舒妙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张矮柜上的相框,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你等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他们今天来得好迟啊。”徐蚀言的脸上露出落寞的表情,“他们工作很忙的,所以每次放学我都在教室里写作业,或者画画,等写完画完了,他们大概也就来了。”
徐蚀言脸上落寞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舒妙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发顶。
徐蚀言始终是有一分警觉在的,可却还是任凭她动作了,大约他从前就是这样一个有礼貌且乖巧的小孩。
见舒妙的表情有点难过,徐蚀言歪着脑袋打量她,像是好奇:“姐姐,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舒妙看了他许久,说道:“我也在等人回来呢。我能和你一起在这里等吗?”
……
舒妙安静地坐在一边,陪着徐蚀言,等他恢复到往常的模样。
刚才和靳蛰的电话里,她得知在经过一年的治疗后,徐蚀言的退行情况应该是比从前改善了很多了,即使发生退行,一般也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
屋子里很安静,最开始徐蚀言还会时不时抬头瞥她一眼,到最后像是接受了还有个人和他一样在等人,于是又专心致志地沉浸进自己涂画的世界里。
天黑了下来,是已经入夜了。
约莫八点多,舒妙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是管家打来的。大概是见她还没回家,来电催促了。
母亲不在家时,总是会让管家要好好看着她。
舒妙瞥一眼依旧还在专心涂画的徐蚀言,起身到客厅去接电话。
“喂?”
“小姐,已经很晚了,你在哪?怎么还没回家?”
舒妙坐到客厅窗前的桌子边,一边在脑子里找理由,一边看着桌上的两盆多肉:“唔,我在阮姐家玩呢。今天天气这么差,风又大,我本来想着等一等天气好了就回去,没想到天气越来越差了。”
“是台风马上要登陆了,小姐你没看到新闻播报吗,估计得到明后天天气才会变好。”
舒妙发觉,徐蚀言养的这两盆多肉,和她在她的秘密裁缝工作室养的是一样的品种。
“唔,我才知道是台风来了,那可真是糟糕……”话音还没落,突然一阵巨大的雷声响起,电光唬人,几乎能一下子将整个世界染得惨白。
而随着惊雷落下的,是瞬间瓢泼的、灭世般的暴雨。
舒妙被突然恶化的天气唬得怔了怔,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房间里传来咚的一声撞击声。
舒妙愣了一下,立刻站起身。
“小姐,你得赶紧回家了,不然夫人那边问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雨突然下那么大,你让我冒着这样的天气回家吗?”舒妙敷衍着管家,往房间里走去,“我估计得明天天气稍微好点才能回去了,今天我就住阮姐家了。”
说完,也没再理管家,她直接挂掉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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