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连日来奉天殿里喧闹得很。邸报中南京六部联名劾疏魏忠贤假传圣旨,险些激起民变的事儿。一石激起千层浪,凡是有资格上朝的科道官都好好准备了一番,这个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实在等得太久。魏忠贤独揽大权年余,内阁不争不斗,皇上不闻不问,这些正义之士空有一腔热血,谏言无路,枉为天子门生。

而今日,终于天理昭彰,魏忠贤的恶行曝于朝野内外,人所共愤,民所共恨。是时候拨开云雾见天日,是时候拨乱反正,是时候翦除大恶,为东林伸冤。他们一个个商量好似的,根本不给其他大臣以喘息之机,一个接一个,依次轮转接替,洋洋洒洒,唾沫横飞,说到激动处甚至声泪俱下。

一年来,憋憋屈屈的日子终于是要到头了。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只顾自己说得酣畅,全然不知临朝的朱由校究竟听了多少,相信多少。

朱由校刚进奉天殿时的确恭敬俨然。这个事情错在魏忠贤,也错在自己,扰乱祖宗的清静,惹得百姓群情激昂。他也的确怀着认错彻查的态度临朝,想择选个中立之人,平息了此事。然而,王体乾刚一说完,第一个给事中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痛陈魏忠贤的不是。他插不上嘴,也不好打断,且听着吧。哪知道接连不断,一开口竟连气都不带喘,四五个听下来,若非事先知道他们针对的事情,其实根本听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引经据典,以史为例,东拉西扯,暗讽借喻,朱由校由衷感叹他们妙笔生花,索性佯装倾听,思绪早就翱翔九天之外,翻飞云霞之间。

他想起第一次临朝的时候,大臣林林总总,偌大的奉天殿居然也显得拥挤不堪。彼时,皇爷爷还在世。听说是外臣们与皇爷爷僵持日久,意欲为自己的父亲正名太子之位。而自己则作为皇长孙,第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众大臣面前。

那么大的奉天殿让自己叹为观止,那么多的大臣,乌压压一片,齐整整山呼万岁,也吓得小长孙躲在父亲身后,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初次的印象不算好,所幸终皇爷爷一朝再没有上过殿。

可哪曾想,再上殿的时候,父亲坐上了皇爷爷的位置,而自己侧立在旁,仍受百官朝拜。自己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还沉浸在皇爷爷逝世的阴影中,对于突如其来的尊容华贵,毫不在意。只想着快点结束,奉天殿拘谨得很,不自在得很。

更出乎意料的是......仅仅一个月后,自己又要踏进这奉天殿,甚至终生都逃不掉了。

那时候的朱由校刚满十六岁,也刚刚丧父。

前两次的回忆实在不好,而朱由校也没有从父亲去世的悲痛里彻底走出来。金冠华服,明晃晃发亮;虽然之前被教了很多次,要举止得宜、凛凛威严,可他早就紧张得什么都记不起,若非身边的王安跟得紧,时不时扶一把,他必然会在这登极大典上贻笑千古。

待王安宣诏完毕,整座奉天殿静得怵人,明明站满了大臣,愣是鸦雀无声。朱由校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手牢牢攥着衣角,心怦怦乱跳,双耳滚烫绯红;他紧咬后槽牙,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神无所安落,从后往前,从左到右,终于那个站在最中央的老臣他还能认得。

叶向高也抬眼看向皇帝。他当然明白,这个久居深宫、备受冷落的皇子,初登大宝一定惴惴惶恐。可天下太大,百姓太重,实在不能徐徐缓图。他和他的东林,被先皇委以辅弼之责,任重道远。叶向高微微点头,慰以鼓励。

朱由校端坐龙椅之中,得到这眼神的肯定,备受鼓舞。逐渐安下心来,回首看了眼王安,示意大典继续,朝会继续。他虽然完全没有做好统御万民的准备,但是,他想,老陈持重的股肱、穷经皓首的翰林、仗义执言的言官必然做好了造福天下的准备,齐心协力,大概其事可成,他憧憬未来。

然而事与愿违,临朝不足一月,君臣就闹得不欢而散。他下谕内阁,亲自将移宫始末解释得清清楚楚,但凡所见皆入文章。可指摘挑剔屡禁不止,言论纷纷,从冷落兄妹而至亲属不睦;从薄待西李而至不敬先皇。

好不容易出了个杨涟,秉正直言,却也被诬擅议内廷,谄媚迎合。杨大洪怒而递交辞呈,朱由校与叶向高好言相劝,方才平息。明明辽东战事吃紧,大臣们仍然绕着移宫一事滔滔不绝,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堂堂一个皇帝每每深陷于非此即彼的缠斗之中,烦躁不堪。

可惜,避无可避,他是一国之君,责任重大。叶向高每言及此,年轻的朱由校听着受着,无奈又无奈。

如今眼前,虽然都是在数落魏忠贤,可仍然嘈杂恼人。朱由校实在听得困倦,没想到等自己回过神来,他们居然还在说。他掩面揉了揉眼睛,偷偷瞄了眼王体乾,想让他适时出声制止。

可王体乾哪里敢。言官们说得每一句都吓得他背脊发凉,这时候开口制止他们,明天交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就都是自己的黑料了。他假装没看见,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朱由校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着如果身边站的是魏忠贤......就好了。他深知这么想,实在有愧这些慷慨陈词的大臣们。

“皇上?皇上?”内阁首辅韩曠终于发觉了皇帝的不安于座,小声提醒道。

朱由校心领神会,终于等到所有发言人讲完,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其实,朕昨夜已召魏忠贤入宫,狠狠训斥过了。各位臣工说的,也正是朕告诫魏忠贤的。”他话锋一转,“只是劾疏上所言的假传圣旨,几成民变,恐只是片面之词。朕还是主张......听听叶向高和许显纯的说法,毕竟他们是亲历之人。”他稍作停顿,见大臣并无异议,又接着说:“朕会过问此事,叶老毕竟曾历三朝,又是首辅,为大明尽心竭力,无论如何断不该有此野蛮行径。”

“皇上圣明!”

朱由校觉得差不多了,又朝王体乾使了个颜色。

可还没等王体乾说话,底下又有人问:“叶大人年迈体弱,又遭毒打,而魏忠贤仅受了几句训斥,恐天下人听了,会说皇上亲疏有别,内外有嫌。”

“朕已让他在宫内静思己过,叶向高到京之前,他不得出宫,不得见人。”

“皇上,叶大人尚未定罪却遭枷锁束身,魏忠贤纵恶行凶却仍能在宫中高枕无忧......”

“放肆!”朱由校突然来了精神,一跃而起,指着那人质问,“锦衣卫堂堂皇家卫队,岂容你矢口污蔑!”

雷霆震怒果然不一般,几个言官齐刷刷下跪,“皇上,臣等只望一切秉公办理!”

“朕指派任何人,看来你们都不会满意。”朱由校愠色未消,“既如此,朕便亲自审问!”他也不等众臣反应,自顾下朝去了。

王体乾反应过来,疾走几步赶紧跟上。

出了奉天殿,朱由校逐渐放缓脚步,“你今儿倒好,指望着能开口说句话,却比刘端还安静。”这雷霆之怒来得快去得也快,言语之间已丝毫没了怒火。

“臣、臣实在没见过这架势......”王体乾显然还没从刚才那股子剑拔弩张之中跳出来,支支吾吾,“臣、臣有负圣望。”

朱由校摆摆手,没当回事,“朝上怎么没见五弟?”

“朝前,信王府里差人来告了假。入秋之后,信王身体不适,今日实在下不了床,因此出缺。”

“病了?”朱由校关切地停下脚步,“什么病?”

“不曾言明。”

“赶紧,赶紧让太医院的人去看看!”

“遵旨。”王体乾离开皇帝,往太医院宣旨去了。

朱由校从奉天殿“脱逃”出来,一路步履轻松回乾清宫,想着能睡个回笼觉,再召内阁商议安抚南京百姓的事儿。

“啊,今日天儿不错。”秋日艳阳,晴空朗朗。朱由校不由放慢脚步,自己离开时天色微朦,此刻竟已耀眼夺目。殿上的光景实在乏味无趣,大臣滔滔不绝,自己昏昏欲睡。倒不如这么站着,沐浴温暖。他特意退了几步,置身光亮里,好让阳光完全拥抱自己。“去搬把椅子来,朕想晒晒太阳。”朱由校改变了主意,舍不得这份惬意。

身旁的内监去而折返,凑到皇帝跟前,小声地禀报:“皇上,皇后已在宫中恭候多时。还有......奉圣夫人也在。”

“嗯?”朱由校看了眼内监,又探头瞧瞧宫里的情形,可是里头太黑,看不清楚。他犹豫片刻,刚想转身离开,谁知皇后竟迎了出来。

“臣妾参见皇上。”

客巧玉也紧随其后,“臣妇参见皇上。”完完整整施了礼。

朱由校自知已无处可逃,只能上前,先扶起了皇后,又扶起了客巧玉,“起来吧、起来吧。”

皇后谢了恩,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客巧玉抢先。只见她一把拉住皇帝,径直往宫里去,“皇上怎么去了这么久?又被朝臣们为难了吗?果然,少了魏忠贤他们就会胡来。”

客巧玉说话声音很大,落在后面的皇后听了自然不悦,她也快走几步,随在皇帝身边,轻声道:“奉圣夫人此话无理。皇上临朝,国事庞杂,诸臣殚精竭虑,却怎是胡来?”

“皇后娘娘,恕臣妇失言。只是昨夜皇上未能安寝,今儿一大早还没能好好进膳,就一连议了几个时辰的国事。”客巧玉扶着朱由校入座,唤来内监,奉上准备了许久的茶点,“皇上自幼体弱,如此劳顿,倘若龙体有损,”她瞟了一眼另一侧的皇后,冷冷地说道:“皇后娘娘,又有哪个臣工能担待得起?”

“皇上不能安寝,是为何人?今日朝会迟迟不散,又是为何事?奉圣夫人难道不自知吗?”

客巧玉心中一惊,她没想到,连皇后也知道了南京的事儿。那么,今天来的这么是时候,莫非与她也有关系?“皇后娘娘,臣妇不比皇后,向来不问政事,实在不知这朝会上议的是什么。”她虽有不安,但话语间仍然危机四伏。

后宫干政乃是明廷大忌。客巧玉的栽赃陷害真把皇后吓唬住了,“皇上恕罪,臣妾妄议朝事......”

“没有没有,何来的妄议?”朱由校倒不怎么上心,可看皇后一脸紧张的神情,赶紧起身抚慰,“嫣儿也是关心朕,朕知道的。”又给皇后赐座,“民变兹事体大,若非昨夜嫣儿心明眼亮,深明大义,恐怕朕真的就被蒙在鼓里。那今日朝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朕甚至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客巧玉可算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后张嫣有意要打魏忠贤和自己的措手不及,要不是当值的刘端知道轻重,适时通风报信,此刻魏忠贤就必定被下狱治罪。皇上早上那整套整套的说辞看来也是皇后的教唆。虽然套出了皇后的话,可皇帝后面两句却听得客巧玉背脊发凉。她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至一旁。

“嫣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朱由校一边问,一边递过去份点心。

皇后原本是来问早朝议定的结果,但客巧玉的胡乱指摘让自己这会儿根本无法启齿,“臣妾......臣妾只是例行问安。”

朱由校了然一笑,轻抚皇后玉手,转向客巧玉,正色道:“奉圣夫人,朕已下旨,叶阁老入京之前,谁都不许探视魏忠贤。这几日你就不要去了。”

客巧玉一听,噗通跪在皇跟前,叩首伏身,“皇上......皇上,开恩哪!皇上,饶命呐!”

这着实把朱由校和张嫣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了?怎么了?夫人这是作甚?”

“皇上——”客巧玉凄楚地喊道,抬头时已经满脸泪水,“魏忠贤此次纵然千错万错,可他心是向着皇上的。南京民变的时候他远在京城,也是鞭长莫及啊!他如果能自己去请叶大人,把这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哪有这暴民闹事呢?可皇上现在禁了他的足,封了他的嘴,连人都不让看了,这不正好让人乱泼脏水,还不许辩驳吗?皇上,您这是要舍弃魏忠贤不顾了吗?”客巧玉没想到,出去时候还好好的,这一回来,一看见皇后,所有都变卦了。更要命的是,竟然已经下旨。她此刻深深懊悔,进早膳时没有讨一道明旨,轻罚魏忠贤。

“奉圣夫人,叶大人何尝不是公忠体国、劳苦功高?魏忠贤犯错只是被禁足在宫里,叶大人可是被毒打加刑,想他年迈之身,又......又怎么受得住?”说着说着,皇后也不由伤心落泪。

“唉......这怎么都哭上了?”朱由校左右为难,想着刚才就该立刻转身离开。“朕又没下旨要了魏忠贤的命,玉姐姐何必如此?”朱由校扶起客巧玉,好生安抚。

客巧玉不依不饶,拉着皇帝的手,恳切求情,“皇上,他魏忠贤昨夜被召入宫,什么都没备下,万一要在这季节交替时候害了病呢?他害了病事小,往后还有谁能体慰圣心呢?只怪奴婢平日劝诫得少,也恨奴婢不能时时陪在皇上身边......”说着,扬手要打自己。

朱由校赶忙制止,“使不得,使不得,玉姐姐莫要自责。此事怎么都怪不到玉姐姐头上。”

皇后在一旁看得很不是滋味,尽管一早就知道皇帝宠信乳母客巧玉,可从来没见过这般不成体统的情状,周围还有内监宫人,岂不是让众人看皇帝的笑话。区区一个皇帝的乳母,又凭什么如此放肆。“客巧玉,目无礼法,该当何罪!”后宫正主,怒而发声。

朱由校吓得一激灵,赶紧撒手。

客巧玉却哭得更大声,“皇上,就把奴婢一起处置得了!当年,得蒙圣怜,赐予对食;今日若能再赐共死,就当是终了奴婢苦命,也免得他魏忠贤孤零零一个人上路。”

“哎呀,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朕何时说要赐死?”朱由校看了眼皇后,似有责备之意,“皇后,也该稍稍体谅一下玉姐姐的处境。这寻常夫妻,丈夫出了事儿,妻子哪有不着急的?更何况,玉姐姐和魏忠贤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饶是不易。”

客巧玉尤为机敏,马上也向皇后求情,“皇后娘娘,奴婢往日里若有什么得罪,还请海涵。奴婢实在是......奴婢只是想见见魏忠贤罢了,送点吃食,送件干净的衣裳,说句......说句安心的话。”她假装喃喃自语,“他那点胆子,这会儿恐怕都没回过神哪!”

皇后全然不受,冷笑一声,“他好歹还是司礼监提督大太监,宫里谁敢亏待了他?”

“皇后娘娘,底下人都是群势利眼,见忠贤遭此大难,还不可劲儿地奚落他?”

“那也是魏忠贤与人不善。”

“皇后娘娘,忠贤平素治下甚严,必然会被人嫉恨。”

“你......巧舌如簧!”皇后根本斗不过客巧玉一张利嘴。

“罢了罢了,只是见见亲人。”朱由校实在于心不忍,松了口,“今日去见吧。”

“谢皇上厚恩!”客巧玉抹抹眼泪,仍佯作弱势,“可皇上下的那圣旨,若传出去......”

皇后自然听明白其中所指,厉声道:“客巧玉!”

“不会,不会。这是內宫的事儿,传不到外面。”朱由校半推半搡,将客巧玉送出宫去。接着又来安抚皇后,“嫣儿,莫急莫气,动了胎气可大可小。”

“皇上,您就容她一个外人如此造次?”

“玉姐姐......奉圣夫人不是外人。她一手把朕带大,怎么会是外人呢?小时候全赖她,否则都没人管朕,朕不得饿死了?”朱由校揶揄道。

“皇上慎言。”皇后一脸严肃。

“嫣儿提点的是,朕失言了。”他扶着皇后坐下,又送上糕点,“朕从小就爱吃玉姐姐做的,嫣儿也尝尝。”

皇后只得从命,尝了一口,确实不赖。

“好吃吧?”朱由校见皇后神色稍缓,“回头,朕让奉圣夫人多做一些,送去坤宁宫。”

皇后看了眼皇帝,面色凝重,“皇上仁德诚厚,臣妾自叹不如。可是,”她缓缓起身,恭恭敬敬施礼,正色道:“奉圣夫人年届离宫之岁,却蒙圣恩,仍能在宫中出入自由,本就于礼有违;如今又恃宠生骄,嚣张跋扈,全似个泼妇模样,毫无半点皇家仪态。臣妾统领后宫,管教无方,请皇上治罪。”说完,下跪请罪。

朱由校一步上前,扶住皇后,“嫣儿劳心劳力,玉姐姐娇态恣意全是朕宠出来的。可......”他甚是为难,长长慨叹。

“皇上情深义重,臣妾自请替皇上分忧。”

皇帝微微一笑,将皇后揽入怀中,“此事不急于一时。嫣儿如今身怀六甲,朕如何忍心再让你担忧呢?”

内监宫人默默退到宫外。且留一些时间,让这对夫妻静享温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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